傍晚时,纪慎和忆芸一起回来了,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菜。庄遂平下意识地迎上去,一张嘴,却叫不出口,憋了一会儿,只叫了一声“师母”。叫完生怕尴尬,一把夺下纪慎手里的菜,进厨房去了。
忆芸斜眼看着丈夫:“你又把他怎么了?”
“我能把他怎么?他自己神经衰弱也怪我?”
忆芸笑了笑,进厨房做饭去了。
晚饭时,庄遂平提出要回宿舍,纪慎顿时就拉下脸来:“在这里又不高兴了?”
忆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话能不能好好说?一开口就这么冲,谁在这里高兴啊?”
庄遂平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只是想回去拿个东西,我拿了东西就回来。”
纪慎哼了一声,无所谓的样子,但脸色明显温和了许多:“爱去哪里去哪里。”
还不到三月,外面依旧天寒地冻,庄遂平裹紧棉衣出门,一路抖得面目全非,直到进了博士公寓楼,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大约要在老师家里住一段时间。庄遂平在宿舍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装进背包里,再从书桌下的柜子翻出那个木盒,心情复杂。
不过心情再复杂,也有占支配地位的情绪,庄遂平抱着盒子,关了门,在走廊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纪老先生的声音:“你好,哪位?”
“师爷,是我,遂平。”
“遂平啊,怎么了?”
“师爷,我觉得,时机到了。”
虽然没有笑声,可庄遂平却能想象到师爷成竹在胸的笑容。
“好,那你就去吧。”
“嗯,我现在就去了,师爷再见。”
“遂平再见。”
庄遂平挂了电话,抱着盒子冲了出去。一到外头,露在外面的双手就冻得发僵,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只有莫名的兴奋,仿佛等老师开了这个盒子,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北风呼啸,他沿途拖着长长的影子,明明前行一步都很艰难,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直一直朝老师家奔去,一步一步,气喘吁吁,却一秒也不想停。
就像他当年选择来读研究生,选择义无反顾地奔向这座城市和未知的生活。
虽然他为自己的天真付出过一次惨重的代价,虽然他几乎全然破碎了一次,可是他的老师没有放弃他,他的老师一次次地给了他机会,重新把他带回了正道上。
他还是想再相信一次,相信师爷,相信老师,也相信他自己的判断。
庄遂平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纪慎家门口的时候,纪慎刚收拾好厨房,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后面有狼还是有虎啊?跑成这样。”
庄遂平关上门,换了鞋进屋来,唤道:“老师。”
“干嘛?”
“师爷给过我一个东西,说我觉得时机到了,就告诉您,让您给我打开。”庄遂平说着,将手里的木盒递了过去。
纪慎没接,直勾勾地盯了好一会儿,十分眼熟,却不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是我打开?我怎么知道怎么打开?”
庄遂平有一瞬间的失落,又不甘心放弃,焦急道:“可是,师爷就是这样说的啊!这里有锁,您是不是有钥匙?”
“等、等会——”纪慎想起什么,转身进书房去了。庄遂平知道胜利在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摘了背包,乖乖坐在客厅等。
纪慎不一会儿就从书房出来了,手里拿一个小玩意儿:“我说呢,我当年走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一把钥匙。”
“幸亏您没丢掉。”
纪慎在他对面坐下,手一松,给他展示了这把钥匙没被丢掉的真正原因:“这是值钱东西,战争年代傻子才会丢。”
串着钥匙的绳子上一并挂着一个黄金吊坠,做工并不精细,大概是准备着让儿子在外头换口饭吃的。
不过庄遂平也没多在意那块黄金,赶紧将盒子推了过去:“老师,您,您开一下锁。”
那个锁孔很小,纪慎插了两次才成功,轻轻一拧,小锁“咔哒”一声开了。庄遂平急急忙忙抱过盒子,偷偷摸摸地翻了一下盖子,又怕老师偷看似的,一下盖上了。
纪慎无语得要死:“我不看你的,行了吧?!”
庄遂平又慢慢打开,盒子里头铺着红色的绒布,一块乌黑板子静静躺着,把手末端雕一朵梅花形状,颇显雅致,板子四周都是软软的棉布包裹固定,所以在盒子里也没有声响。
庄遂平有点疑惑,这个东西怎么搞得这么神秘,还特地给他?
看着学生皱起眉头,纪慎问:“是什么?”
庄遂平把盒子递了过去:“我有点不明白。”
没曾想,纪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怎么把这个给你了?”
“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吗?”
纪慎把盒子盖上:“你自己去问他吧。”说着起身回房去了,留下庄遂平一个人在客厅凌乱。
庄遂平一晚上都没睡好,心里总想着那块板子,不知道纪老先生把这块板子给他是什么意思。那是他们纪家的东西,交给他算什么呢?而且,看老师当时的神情,应当是知道的。
有些不好意思出房门了,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老师,冷淡些,怕辜负纪老先生的意思,可若主动些,他又怕是自作多情。纠结许久,最后还是纪慎敲门叫他出去了。
师母已经上班了,老师也吃了早餐,还剩一碗瘦肉粥、一屉包子在桌上。
“再不吃,就凉了。”
庄遂平不怎么敢看老师,躲闪着去洗漱,贴着墙根溜达餐桌边坐下,想要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才坐下,余光就瞥见他老师拉开餐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突然有点不想吃这个早餐了。
庄遂平硬着头皮,低低地唤了一声:“老师。”
纪慎倒不是故意堵他,只是昨晚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晚,什么都通了。他亲爹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小孩,他总要来解释说明一下:“有什么要问的?”
也好,老师主动提起,他的心理负担可以小一点。庄遂平拿勺子搅了搅面前的粥,问:“那是什么东西?”
“是我们家类似于家法的东西。”
你们家,家法,那给我干什么?
“师爷给我,”庄遂平缓缓抬眸,眼中带着试探的期待,“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老头子的意思。”纪慎很坦诚,“那块板子一直在他手里,我没拿过。”
庄遂平眨眨眼,似乎有些失落。他本想从老师嘴里听到一些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话,可是老师竟然说不清楚。
好奇怪,之前那么长时间都不再抱有期待了,可自从叫出那一声老师,他的心又开始感觉到各种情绪了。
失望、悲伤、落寞……
不甘心,庄遂平追问道:“那老师用过吗?那块板子。”
“我挨过几次,那块板子很重,我们家老头子没有我那么残暴。”
“我是问,老师对别人,用过吗?”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弱,好像可以随时抹掉一样。
纪慎摇摇头:“没有,老头子不给我用。纪沅跟我不亲近,他觉得是我的问题,认为我不是一个能当师长的人。”
其实庄遂平已经猜到了,但是听老师亲口说没有,还是让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那老师,要用吗?”
话一出口,连庄遂平都怔住了。他曾经默默发誓,绝不再让老师打他,甚至想过只要老师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就立刻回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确实做到了,可是,他怎么还会这样问?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是说,”庄遂平放了勺子,又去抓包子,抓了一会儿又松开了,“老师要教训别人的话,就、就拿去好了。”
纪慎忽然笑出了声,很轻一声:“遂平,师门所有的学生里,我只打过你,你一直都知道的。”
“我、我知道,我是说,如果老师哪天要教训别人……”
“遂平,不要口是心非。”
庄遂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连紧绷的肩膀都塌了下来,所有的伪装瞬间碎了一地。
“老师,要打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