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名字的人站在神庙前,布衣白发,很经典的道士皮肤。
“慧圆大师。”他听见旁边的林恪朝那人作了一揖。
被称作慧圆大师的人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又瞥向了他这边。辜行煊总觉得那目光很不对劲,很阴森,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这感觉就像是误入一片危机四伏的雨林,在层层叠叠的硕大的叶片之下,被一只凶猛的毒蛇盯上,它吐着信子,无时无刻不在感知你存在的位置。
明明能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一场幻境,可辜行煊却觉得,这位叫慧圆大师的人,和他一样像来自外面的,真实的人。
或许应该可以称之为人。
“行煊,你跟我来。”慧圆大师忽然收回了自己森然的目光,朝他和善一笑。
一旁的林恪啊了一声,皱眉问道:“不吃晚饭了么?”
七千级台阶,爬上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早就要饿晕过去了,慧圆大师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这是行煊离开山门后第一次回来,虽然已经是帝王家,但归根结底,不也算我们这一脉的半个人吗?来了,自然就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不知道是不是幻境导致的听力上的幻觉,辜行煊总觉得慧圆大师再说这句话的时候,大礼那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辜行煊一愣神的功夫,只见那位慧圆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无声无息的走到了他的跟前。
“这份大礼,老夫可是准备了很久呢。”他依旧是那张和善的挑不出毛病的笑脸,继续刚才的话题,“当然,这份礼物,阿野也出了力。”
阿野?
谢声野?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个时候也扯上他了。
林恪被山门中的一个小弟子拉着进了门,他遥遥一望辜行煊的方向。辜行煊也看着他,看他嘴巴张了又合,不知道怎么,他忽然就像心有灵犀一样,在林恪开口之前就知道了他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那你和大师去哈,我吃饭去了,别惹祸小子。”
他低声念着,说出来的话和林恪口中的居然别无二致。
仿佛就像是在演戏的时候,偷看到了林恪这个角色的剧本。那一瞬间几乎叫辜行煊生出一种无比真实的错觉来。
这不是幻境,更不是一场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往事。
他曾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想法,却每次都在刚刚萌芽的时候就被掐断,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有关人格分裂的不治之症。
“老夫带你到处走走吧,再熟悉熟悉这里,也是个聊天叙旧的好机会。”
慧圆大师走在前面,辜行煊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留下来的影子斜斜的落在了辜行煊身上,像是为他覆盖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黑色阴翳。
“还记得大庸古国吗?”明明说的是叙旧,可他嘴里却无头无尾的冒出了一个没什么关联的词语。
辜行煊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更不想和他待在一块讨论着无意义的事情,他只想出去,然后找到谢声野那个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的道士……
突然蹦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辜行煊一跳,他开始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脑回路了。
为什么老想着那个江湖骗子啊……
不会是中了什么蛊术了吧。
但显然,慧圆大师也并不期望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除祟一脉,它最初的建立者,是大庸国的一位公主。煞星坐命,明明生下来就是个灾祸,为人所唾弃。可笑啊,偏偏最后做上国主之位的人,是她。创立除祟术的人,也是她。”
“天命煞星不再是灾祸,反倒成了现在盛朝上下人人供奉的神女。啊……”他忽然语调一转,那双有些浑浊苍老的目光盯住他,“也不是人人都对她敬奉如神明的,除了……”
慧圆大师最后那几个字太小声,落在了风里,辜行煊什么也没听清楚。
不过他也不稀罕听清楚。
辜行煊烦躁的皱了皱眉,并不想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讲述什么中国神话故事,他打断了慧圆大师的话,直截了当的切入话题:“谢声野呢?”
这几个字完全就是不过脑子的产物,下意识就从嘴里蹦了出来。说完之后,辜行煊也愣了几秒。
“不要急。”慧圆大师笑着说,“他是老夫的徒弟,你又是他捡回来的,也算老夫半个弟子,不会叫你们二人见不着面的。”
?
什么徒弟,什么捡回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cosplay也不敢这么玩吧。
“不过老夫现在还要验证一件事。”慧圆大师忽然凑近他,扫过他脖颈上青色的血管,低声念了一句什么。
辜行煊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身体僵直,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都像是坠入无尽冰河,寒意覆盖了全身。
慧圆大师这次嘴角笑得的弧度更大,已经达到了常人无法做到的程度。辜行煊身体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对面这位老者犹如蛇蜕皮一样,面部的皮肤在他面前一点点脱落。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张漆黑流着脓血的鬼脸。
他猛然一惊,这张脸他见过。
就在曾经做过的那个灵魂被捆绑被烧灼的梦里,那个戴鬼面具的人,这张鬼脸和那个鬼面具奇妙的重合了。
难怪……难怪他会说那句话。
“tua ib tug neeg txhaum。(苗语,杀死一个有罪的灵魂。)”
曾经在梦里的场景复现,无数涌动的陌生记忆扑面而来,挤入,压缩进他的大脑,这种痛感无异于在脑子里塞满无数的玻璃碎片。
摔碎的玉玺,烈火烧灼的祭台,血腥的空城。他被架上布满火焰的绞刑架,血管里的血液叫嚣着,沸腾着,不断压迫着他的血管。
耳边是一片鬼哭狼嚎。
咒骂声不堪入耳。
他本以为他的灵魂会被这股痛感撕的四分五裂,但是没有。
到最后,所有的噪声都平静下来,他仿佛被拉入一个隔音很好的密闭容器里面,灵魂上的撕裂感迅速平复,尸山血海以一种难以计算的速度倒退下去,倒退,直到彻底消失。
他又看见了他曾经在梦里见过很多次面的,那片海棠花海。
她们被柔和的月光照拂着,安静的沉睡在山谷溪涧之中,夜风吹的花枝轻颤。
这里好像永远没有季节,不朽的海棠供奉着佛前的红碑,像是已经等待了上千年那么久。
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也再也听不到任何。
“啧。”慧圆大师眼中闪过一丝恶毒,咬牙切齿,“谢声野这个小崽子,留在你身上的这东西居然还在。”
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苗语文字如同变成了一根根勒毙人的绳索,辜行煊被压迫的喘不上气。
他呕出一大口鲜血,那种血液被烧热的感觉又上来了,五脏六腑都像移位了一样,他猛然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离。
面前的鬼面变得扭曲,恍然间,他看到了慧圆大师身后的那座神女像。她眼神似悲悯似冷漠,在同他对视的时候,居然开始淌出两行血泪来。
他妈妈是个有些信神的人,嘴里总念叨着神明无泪。
那大概是他看错了吧。
灵魂被强行剥离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他快要疼晕过去,在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左手的小指忽然再次传来那种轻微的痛感。
很轻,可以感受到几乎就是小幅度的拽了一下。
或者连拽都算不上。
他的手上绑了一根线,他现在终于确定了,线的另一端是……
灵魂像是被强行压回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那根隐形的线过来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短暂的清醒过来,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抹了一把唇上的血。
忍着痛一步一步往慧圆大师那边走过去,眼神阴鸷下来。
鬼面的慧圆大师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暗骂一声,在辜行煊马上就要触碰过来的一瞬间,化作一团黑雾消失了。
幻境破碎,又回到了那片阴森森的密林中,他体力不支的跌坐下去,喉咙依旧有一股腥甜。
面前站了一个人,一袭白衣,上面映着类似点点梅花的红色绣纹。
他来的时候,穿的是影视剧里的服装吗?辜行煊忽然顿住。
视线往上,辜行煊看到了他还在滴血的右手,五根手指都燃着血污。尤其是那根小指,被生生勒出了一圈红色的血痕。
哦,那不是梅花绣纹,是他滴在衣服上的血。
辜行煊忽然觉得很不高兴,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样,又酸又涩。
“我们……可以离开了吗?”辜行煊艰难的咽下喉咙中的那股腥甜,哑着嗓子问。
站着的人声音也很沙哑,似乎在极力压着咳嗽,他盯着前面的树林,目光很沉。
“走不了了,真正的域主……咳咳”他的右手微微发颤,“……他来了。”
辜行煊身体一僵,缓缓抬头看过去,黑雾笼罩下的密林里,有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他离他们越来越近,咯咯笑着。
“还有一个人没找到啊,那游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