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是储言思接手的第一个班级学生，对他们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心。

学校给辅导员安排住宿，在学生宿舍尽头，方便他们交流。储言思会趁下课后早一点时间，和班长一起去男寝问问题，再一个人回寝室，洗澡休息。

青春期，少年少女的心事多。储言思知道他们不愿意和长辈说，自然而然放低姿态。

可没想到，姿态一放低，这些小子姑娘，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有徐婷，乖巧地喊她储老师，每次见到她，都是眉目低垂打招呼。

储言思在她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储言思分了些时间精力给徐婷。实际上，她对班里每一个学生都用心。时不时拿工资贴一些小奖励。她以为现在的学生还吃以前那一套，给一些甜头就能走近他们内心。

储言思知道“送信”也是后来的事。大二下学期，徐婷旷课的时间越来越多。不少科平时分都很低。有一些课程要结课。如果一直这个状态，拿毕业证都成问题。更别提徐婷要申请奖、助学金。

她找了徐婷几次，后者一直避而不见。

徐婷主动地也很意外。储言思刚从家里回来。正值暑假将要开学。

她父母借口“家里出了大事”，急需她回家处理。她虽然不愿和那里扯上关系，但是为人子女……

储言思生在南部山区的一个小村庄。村里几乎与外界隔离。飞机没有，铁路都通不进去。去镇里的大巴得等上半天，到下午，才有一班车到乡里。再往下，得乘各家的“土的”。

储言思父母穿得大红大紫，胸口带着大红花在车站口等她。她高中起离家，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一路上她没来得及问有什么事，她爸接过她的行李，背着坐在车斗边。她妈和她坐在后面，她竟然沉睡过去。

储言思回到学校后整个人变得沉默，看到徐婷塞进门缝的信衣服都没换直接跑到楼顶。

寝室楼不算高，总共就六层。

七楼以上要装电梯。

徐婷穿着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梳着两根粗麻花辫，背对楼梯，站在楼顶。

顶楼的风很大。发白的校服也很宽。风往校服上吹，徐婷张开手臂，整个人像要被吹出去。

储言思吓了一跳，冲过去抓住护栏。

徐婷一脸震惊地望着储言思，两人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就那么下楼了。

储言思知道徐婷有话想说，却顾忌着什么。少女眼神一直闪躲，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门口。门洞黑漆漆的，储言思实在不知道徐婷在看什么。

她只觉得那天楼顶的风格外阴冷。

有什么东西从楼顶密不透风的水泥板里钻出，死死扒着她脚心，不断生长，绕得她喘不上气。

她没想到，第二次的“信”送来地这么快。

大三，上学期没多少课。他们班时间排得散，周一上午两节，周三周四下午各两节，再有一门分单双周，到十七周，开始安排期末。空余时间全靠学生自己支配。

徐婷离校的时间越来越长，寝室也回得越来越晚。

等储言思问出端倪，已经迟了。

少女张开双手从教学楼一跃而下，在她眼前，消失了一条生命。

办公室的同事那段时间都绕着她走。多嘴长舌的人在背后指着她说不是和学生关系好么，怎么就出了这样的问题。还有人说指不定是哪种关系。

领导介入调查，查不到违规，露出的表情痛心，安慰她好好休息。

她好好休息，能让那个女孩复活么……

校方紧急开展自查自纠，学校里一下子太平了些，办公室议论的声音也消停了几天。风声刚过，又复燃起来了。

教育无小事，事情理所应当惊动了上面。省里市里派进来调查组，恐怖的空气一直笼罩在学校上空。

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巡查、调研、考核……各种各样的事堆在一起。

好不容易送走“尊神”，装孙子的同事们又变身回大爷。他们口无遮拦，责备徐婷给他们带来压力。

纪松钰面无表情讲述，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我当时在外地进修，确实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参与。”

他摊手，“介入他人因果，是很危险的事。”

“再说办公室那点人，整天吃了饭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什么东西都愿意管。但真有事，跑得最快的也是他们。”

他有些怨念，“他们甚至看我头发不顺眼，趁我睡着，拿剪子铰了一段。”

方鹤翎震惊。

这真的是高校正经教师能做出来的事情？

“说回储言思。她父母给了她生命，可几乎未曾管过她。是，她能活到现在，他们可能没有少过她饭吃……算了，你自己看。他们以自身安危骗她回家，要给她安排‘下半辈子’。”

纪松钰又一挥手，同上次楼顶那样，一块流畅的荧光大屏像播放电视一样，出现一幕又一幕。

从出生到小学，别的孩子还在哭闹的年纪，储言思只能帮家里干活。瘦小的身体扛着一倍高的木柴到市场上卖，还要被黑心商人扣一部分人工费。

奶奶说老许家不能断根，祖上的香火还得有人继承。

储言思听不懂，只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成绩不好。奶奶每次见到隔壁阿婆家的小哥哥都是开心的，过年里都会拿舍不得让自己吃的鸡蛋给他。隔壁阿婆嚷嚷着说不好意思，让储言思去家里吃甜汤，奶奶替她回绝，说给赔钱货吃那么好做什么。

上了学，储言思才知道爷爷奶奶是爸爸的爸爸妈妈，她知道爸爸跟他的爸爸姓许。

过了义务教育阶段，她爸爸不想让她继续读下去了，妈妈拧不过，搬出了山区外的外婆。

外婆心疼储言思，把她带回去跟自己住。爸爸妈妈为此天天吵架，爸爸关上门，房间里的景象开始看不清。

储言思有民事行为能力后第一件事，是给自己改名字。她随外婆姓。

妈妈带着妹妹到老家看外婆。老家虽然不大，但比山区好很多。储言思当时已经住校，她没有见过这个妹妹。

妹妹是父亲硬要生的，听说还缴了不少钱。山村里消息落后，正好赶上写进法案第一年。总之，父亲很不高兴。

她妈妈的日子过得更难了些，不过，这些跟储言思没多大关系。

她凭自己努力，考上大学，继续深造，到了父母够不着的距离。

外婆不愿意跟她待在大城市，人越老越思乡，她守了一辈子的城镇，临了终究要回去。储言思拿到毕业证学位证，就给外婆订票，两人一起回家里。

没过几年，外婆走了，储言思只剩自己。

外婆的心愿是她和妈妈过得好。所以，她爸爸托人捎口信说妈妈生病，她也没细想，赶紧买车票，紧赶赶到的火车站，倒了好几趟车，最快回的镇里……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父母用这种事诓她，要把她卖给村里杀猪的男人。

他们那个村，几十户人家全都一个姓。每家每户都有分工，确保手艺不外传，只传男不传女。储言思爸爸在村里人看来老实木讷，忠厚可靠，实际上他也只有这些“优点”。她还在家时，他们连肉都吃不起。

也可能是不让她吃。储言思不想想这些问题。她知道他们意图，就开始抗拒。

两个拳头敌不过四只手。储言思靠在妈妈怀里，意识消散之前，听见他们说今晚有肉吃。

两个晚上换了两刀肉。储言思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市里，在宿舍淋浴间不断冲水的时候，她收到了徐婷那封信。

视频播放戛然而止，纪松钰笑吟吟地看向方鹤翎，“有什么感触？”

方鹤翎白了他一眼，他明明能看穿自己内心。

他恨不得毁天灭地。

黑猫小厄感受到方鹤翎情绪波动，在他怀里显露身形。刚伸出尾巴尖，就被方鹤翎按回去。

“你的意思是，储言思，也是被‘他们’选定……”

“‘他们’是谁呢，方老师，我可什么都没说。还是说，你最近，经历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方鹤翎眉头紧锁。以前子谦就会把他噎得说不出话，到这个时代，同样姓纪的家伙也能轻易让他破防。三两句就让他自以为养好的气性恢复原本。

如果说上次的人真不是纪松钰，看起来是到了可以唤醒的时刻。这回呢，还要让他们相见么。

“方老师，在想什么？”

纪松钰手在方鹤翎眼前晃。方鹤翎回神，视线集中在他脸上。

长发带着点天然卷，披散在背后，快到腰间。刀凿斧刻的面庞，双眉如峰，眼窝深邃，透着点绿色，像被雾蒙了一层。

方鹤翎这时才发现，纪松钰眼睛和子谦完全一样，怪不得会让他生出熟悉感觉。

那一双眼窝里，每一只，都长了两个瞳仁。

绿瞳淡淡的，平时离得远，看不太清，此时两人就隔着一道缝的距离，想不注意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