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12:03分,公司。
系统坐在绑椅上磕磕绊绊地点头,梦里如烟雨看花,光怪陆离情景稀碎,忽而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时还没有发生许多令他懊恼的事,于是与生俱来而难摒弃的傲慢不自知地找上了他。
陈恩有时候死装,这是朋友的一贯评价。像是爬满了虱子的华袍用烟焰最亮的那一尖儿点着。
他面对火光仍不肯承认自己掸了烟灰的错误。
即便有路过的人好心提醒,“哎,你的衣摆燃起火了。”
他也会摆一摆手说:“嗯,我故意的。”然后心慌意乱地翘着二郎腿继续端坐。
死装是他的命。
只是系统至今都很后悔一件事。
一天下班,小常忽然问他愿不愿意和她约会。其实他心里挺高兴的,但是想到她的累累前科,又觉得不能让这女人太容易。
所以他假意拒绝了一次:“我们是共事的朋友。”
小常看起来有些失落。
可陈恩一开话头就说爽了,他口若悬河落九天。
“系统不能和技术主干做情侣,生死关头你可是要把背后交给我的——主干,我们的关系很考验信任。”
陈恩说起瞎话神色坚决:“爱人最消耗的就是信任。”
经过他一番大义凛然的开解,主干想通了。
他想不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平地较劲呢?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梦里,系统越想越烦,心急如焚,直到被“公关”毫不留情地推醒,拎到显示屏前,他还在迷迷瞪瞪地大骂“我特么真有病啊”。
公关手持冰冷的金属枪.管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脸:“醒醒,想想办法。”
系统离开梦境,华袍的火与虱子扑簌簌地落下变成闪光的文字。
还没回到现实的系统心中一片茫然,视野被强硬地塞过来一张发着光的方框,框里还有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
看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这台发光方框里的图像是什么东西,愈发感到莫名其妙:“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是‘离职’了吗?”
系统停顿了几秒,逐渐回过味来。
离职是公关的谎言。公关说了很多谎,这只是其中之一。
他最核心的目的还是取得对主干的绝对指引权,截取和控制书中一切信息传输。
他们几次三番试图杀主干于无形,想利用西洲年,或者其他NPC,将这一切伪装成设备意外的样子。
可偏不巧,每次都失败了。
主干身上有一种天赋,或者说是一种劲头。系统说不好,如果非要形容,这是一种濒临死亡时都要坐起来为自己按压几下胸腔做心肺复苏的求生欲。
她的旋律就是险象环生。
系统明白,只要常岛没还没有死,她就仍然威胁得到曙光堪称命脉的作品西洲年。现在公关需要留系统的命,大概是作为筹码或者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公关重新想起他,恐怕有什么濒临失控的事情,指望他力挽狂澜。
系统自认为现在的处境很为难。
一方面,主干在努力脱困,可另一方面,一旦她成功通关,系统怀疑公关会直接命人守在传输端,一出来就将她灭口。
某种意义上他和主干要死在一起了。
死得整整齐齐。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余光快速瞥了一眼桌面的光子钟,12:05p.m.,他从没有在公司呆到这么晚。
时间流速差0.021/ms. 书中世界的时间被调得很快。
他醒了醒神,下意识想抬手伸展一下关节,发现自己还不能动弹,悻悻然瞧了一眼主干的画面。
主干正在梁国宫内一间卧房,陪侍左右者分别有宫女两名,文臣若干,外加一个……西洲年?
系统一愣,随即眼前大亮,由衷赞叹:“了不得,主干真是出息了……”
他说着意识到这场合不太对,住嘴讪笑。
曙光宝贝得很的那个西洲年,还是落在主干手里了。
除开系统,在场众人如临大敌。
系统看着他们屏息凝神的模样,禁不住一阵好笑,心说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一环接一环。
可碍于处境,系统没有表现得太张扬,他低头咳嗽了一下,询问前因后果。
公关索性调出回放。
一名女子,约七尺上下,夜色里看不清眉目,然而红衣冲冠,单枪当关,守在楼阁尽头好不威风。
她一挥枪,悠长阶梯上的人影被扫下去一片。
这是常岛没操控的角色六公主。
系统亲眼见到西洲年半死不活地靠在墙边,观望了一会,啧啧称奇:“你们的人怎么下手那么狠?连自己人都下死手?”
“有其他东西混进来了。”公关语气凝重地给出最后判断。
“……”
场上的阵营比较混乱。系统好半天才听明白。
现在的情况是。有人正在杀主干,有人曾几何时想杀了西洲年。
主干在保护西凉皇子的同时,还顺带给了他几拳。拳拳到肉,惹得围观众人倒吸凉气。
系统又注意到一个细节,琢磨出些东西。
场上的阵营比较混乱。公关用了“东西”这个字眼,放在当前这种语境里有些特别,看样子他们甚至无法判断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究竟是书里自成的政治阴谋,还是……人祸?
毕竟曙光能做的事,旁人也能做。也许在某个他们都触及不到的角落,就是有另一群人也正盯着这个世界呢?
略过许多险象环生,城中的守卫兵力及时赶了过来。
常岛没活捉西洲年。
系统扫了一眼诊断数据,觉得字行之间的信息串联不成连贯的逻辑线。
他再度看向画面里的西洲年,挑了挑眉。
期间,公关还接到了一个电子通讯。这让系统忽而意识到,威风凛凛的公关老大也是给人打工的。
蓝发的顶头上司是公关,公关的上头则是曙光的老板。“领事”,公关在通讯中这样称呼他。
领事和每个老板一样,公平地让所有人都挨到骂。
系统窃笑地听了个囫囵,原来书中场面如此混乱的另一主要原因是:陈捷不知怎么的叛变了,目前仍和外界断联。
他在游戏世界用数据反制、躲避他们的监控。这一点并非不可能做到。
更大的问题是,当下西洲年的代码支离破碎,一片混乱,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这很大程度上也与陈捷有关,他动用了废弃传输舱里的一部分功能。
通讯器里,曙光领事的声音平稳严肃地从扩音器传过来:“这是曙光近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步棋,绝不容有失。”
不容有失……吗?已经失误很多了。
系统腹诽着,再看看屏幕里的场面。老仇人见面笑脸相迎,主干乐呵呵地拍着西洲年的侧脸,不轻不重,抬手时刚好留下淡淡的指印。
系统还晓得一点,主干这人比较记仇。综合之前的过节考虑,现在的情况怎么看怎么悬……
公关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死了,你们会很倒霉。”
系统说:“别的我不好说,但这件事上可以放一万个心,主干遵纪守法,从未做过有违规定的事情。”
系统见众人面色缓缓平定,又补充道:“而且抛开这些因素不谈,她其实是一名非常善良的小女孩……”
恰好说到这里,主画面中清晰传来主干透亮的声音:“西洲年——你别怕,我只是先抽你的血做点实验,如果一切顺利,你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变成电池了。”
“……”
系统和公关面面相觑,气氛一时略显尴尬。
又过了一会儿,公关率先开口,一字一顿讽刺着系统的良心:“想想办法,你‘善良的小女孩’要把他的血放干了。”
系统不知所措,他也没见过这幅阵仗。
西洲年的身体因为曙光设置的惩罚机制,长期流通着强烈的电流。这一点系统明白。
可是,能想到拿西洲年做电池,跨越第一次工业革命直接冲向电力时代的常岛没,则是另一种方向的天才。
系统半张着嘴,瞳孔地震半晌,反将一军,咬定说:“怎么会这样?主干不是这种人!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们一定是虐待她了!”
“……”
公关长叹了一口气,久违地打开语音频道,搬出职业道德试图劝阻主干,未果。
“屁大点忙都帮不上的人就不要指手画脚了!”主干一句话险些没把屏幕外面的公关气背过去,“这么精妙小众的解题思路都被老娘想到了,——可见我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天子!”
公关点了一支烟,坐在靠椅上沉思了少许,招了招手,吩咐蓝发部下过来,宣布了一个决定:“你进去管管。”
蓝发干笑了一下,指着自己下颌:“我?真的假的?”
公关不说话。
蓝发不笑了。
“怎么?你不高兴?”
“没有。感谢您的赏识。”
系统想,曙光很不懂得以史为鉴,他们处理上一个陈捷遗留的烂摊子的办法居然是创造出下一个陈捷……
蓝发臊眉耷眼地走了。
另一头,主干经过大量试错之后,终于做出了第一块直流电蓄电池原型。
充当移动电池外加人质的西洲年看上去没有分毫被利用的愤懑,相反,他居然还挺开心的。
系统这时才逐渐意识到,也许西洲年也在某种意义上叛变了。
细细想来,西洲年是能够为了抵抗命令枷锁,决绝自毁的人……机。有些事情如果他不想,谁也逼迫不了他。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内奸。
曙光还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地方。
钟鼓楼是他自愿来的。
现在的处境是他自己选的。
他负伤之后,第一反应是就近躲在最隐蔽的地方。
看到常岛没,第一反应却是走出来。
总感觉不太可能,但这一台NPC的算法好像太过超出数据的范畴了。
也许他真的有感情呢?也许那一刻有某些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绪在作祟,叫信任。
系统五味杂陈,再看这个NPC的眼神像在看敌人。
画面里的时间又过了很久。
这日晌午,西洲年本来靠坐在锦鲤池边休息,顺带颇为嫌弃地推搡一只趴在脚面的猫儿,烦他扰了自己清净。
直到小径尽头脚步由远及近,才选了一个最纤弱的侧影靠在长椅,轻轻抚摸猫儿毛茸的头顶。
“公主。”他收回手,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将唇抿得发白,才一点点转过来。
他看向她的眼睛。
对视是人类不含情欲的亲吻。
他太越界了。
系统气得闭上眼睛不想看,音响呲呲杂杂传来恼人的细语。
陈恩尽量让自己想点好事。
唯一比较值得庆幸的是。
主干还没有走出故事,一切还有变数。
冥冥之中,系统总有一种预感,事情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如果没有,那么就是它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