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这样的:我们极其厌恶一个人,觉得她又懒又傲,简直不可理喻无可救药,但见了面,也只下意识嫌弃地别过头脸,我们是不肯轻易点破的,特别是还没明目张胆到冒犯自己的时候,谁都知道得罪一个小人会是什么结果。
两个结伴来的女生,房门有道隐形的噤声禁制一样,进来就视若无人,叮叮当当,瞥了一眼捧着笔记本的臻玉,不打招呼也不洗漱,还是那个死样,颜悦带着几分生气,把书往桌子上重重一推,向什么示威似的,特意拔高音调,“小梨,咱们洗脸刷牙去!”嘎吱嘎吱扭着腰就把门‘砰’一声带上了。
“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嘛,等我们分班考试…”同伴洗完手在接水处小声劝她,“肯定见不到的。”
“又不欠她的,我干嘛要装?每天低着头,偷摸摸抠搜搜,脏兮兮阴森森的,年纪轻轻就活到这个地步,”她就是讨厌。
阿姨在楼下仰头,冲着楼道口催女学生们动作快点,马上要到点关灯了。
夜色浮香,颜悦躺在临窗的五号床,静静等着什么,几分钟后,对面果然按时响起脱衣服的窸窣声。
翻了个白眼,她调低手机亮度,打开聊天框和小梨疯狂吐槽。
十一点断网前,她们的话题又拐到昨天支付宝新鲜出炉的中国锦鲤上,然后嗷嗷嗷地把屏保头像从偶像一律换成祈愿、保佑、转运的胖头鱼。
臻玉是有些睡不着的,整夜都在东想西想,明天会怎么样呢?
如果醒来回到昨天,命运简直就有些荒唐;如果没有动静呢,像今天傍晚一样,那也好,她坚强又可靠,起码对自己还有些印象。
早铃少了根舌头一样哑声哑气地响,似梦非梦的,臻玉第一个念头就是确认手臂的伤,可怜的,手指动弹不了,身体在赖床,已经让她明白事情未来的发展将朝哪个方向。
西风送爽,天刚蒙蒙亮,嘉行随着大部队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太阳升起一大半,罩过右手边低矮的食堂,露珠在绿色的叶子上闪闪发光,稀碎的光点透过树丛打到每一个路过的人头上,麻雀出了巢,站在食堂外的树稍上,飞来飞去,见缝插针地捡拾地上遗漏的食物碎屑,吃到了,就耀武扬威的唧唧喳喳地叫。
秋天的清晨,清冷又嘹亮。
嘉行手里握着快掉完漆的杯,身体后仰,昂着头,走得极慢,不断有女孩儿疾跑着越过她,高马尾被彩色的皮筋扎着,在脑后摇摇晃晃,开朗的吐槽弹幕一样随倩影快速略过,“谁家好人办运动会还要七点按时上早自习的啊啊啊啊啊啊—”
青春的喜悦,还有自然的鲜活。
她什么时候如此幸福过?
臻玉浑身颤栗,像是借自己的眼睛把所在的世界非看个明白不可,从未、从未有这么一刻,普罗米修斯点燃爱琴海的火,心中涌着无限灼热。
突兀又强烈的情绪,让不得不全盘接收的嘉行有些自嘲,踩着点坐稳后第一时间摸向校服的拉链,“呲啦”一声停至胸前,她一溜儿默念了好几遍:黑底白T、黑底白T…随后挺起袖子,露出圆滚滚的肘弯。
还有比她更晚的,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几乎踏着铃声的余音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日系鱼尾短发,外套校服大开,里面衣领内翻,五官俊俏,大大咧咧站在讲台上,行为豪放。从兜里掏出一团纸,神情自若地抻平翻转头尾对调,“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育人之本,在于立德铸魂。”清了清嗓子,她朗声读着本届演讲比赛的相关通知,气定神闲地,仿佛几秒钟前不是她和班任老头儿抢道进来似的。
“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要把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我们要拥护党!她握拳上扬;
“党的十九大进一步指出,要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我们要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右臂又直直斜伸向上;
“2018年9月召开的全国教育大会指出,要坚持立德树人,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我们要争先抢优!摊掌从左到右一一划过,“所以演讲人员摩多摩多,这是你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每说一句重要信息,后面必跟着一叠声的碎碎叨叨。比她还要矮一点的老头儿站在门口,皱皱巴巴的脸上眉毛松了又拧,领了躹躬后,手往外扑扇个不停,“说完了?赶紧走走走。”
“不好意思哈老师,最后一句。”
“有此伟大报国志向的同学,早自习后来我这儿报名,这两天趁着运动会时间多就可以自由撰稿了,奖品多多、奖品多多啊!”
随即,信步走到最后一排,她旁边的旁边,落座。
李馨,女,生物课代表兼班长,高中播音部预备成员,写得一手好书法,喜欢研究塔罗星盘和周易八卦,又据说是一班生物老师的孩子,常年出入办公楼,专管刺探各路内部消息,所以进初中部起就有了自己的花名,江湖人称“事事通。”
嗡嗡嗡嗡的早读声混在一起,嘉行打开桌面上的作业本,压在翻开的语文书上,勾画着学校的分布图。
‘回’字的路线设计,两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教学楼,东侧外围是球类及田径场,靠里建着多功能办公楼,学校大门开在东南角,停车场沿着学校南墙搭了一路遮雨棚,小二层的食堂和办公楼东西相对,中间是宽阔的广场,石雕的汉白玉栏杆升旗台和校训石南北相望,男女寝室分别坐落在西北西南的两个角。
整合着信息,刚刚她没来得及认真看门口贴着的时间课程表,盘算着一会儿摘录一份贴到书桌上。
嘉行毕恭毕敬地跟在班主任身后,一路去了办公楼,给她开好假条后,老爷子又习惯性地叮嘱,“这两天就不用去操场点卯了,好好养养,”她应和着点点头,俯身在申请人一栏签着字,“秦、臻、玉、”一字一句的念出她的名字,随即话口一转,“伤不重是吧?那你也别休息了,呆教室里多看看书。”
进门就注意到办公室墙角试卷成堆的嘉行瞬间便领略了老师的言下之意,弯腰致谢,“我明白了方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努力进步的。”
刚买的两个包子还冒着热气,钛金镜面的不锈钢铜牌挂在木门的左边,218三个数字加粗描红—意味着这座公立制学校自建成后,正式迎来了他的第21届学生。作为老幺,除了按照中考成绩录取分配之外,很多择校生和延迟入学的也暂时收录在这里。
三十分钟的早饭时间,多挤在食堂,教室里零零散散几个人,嘉行拿上笔,绕了一个位置,站在班长左手的过道旁。
“喏,报名表。”她啃着三明治,把一张A4纸推过来,上面还是空白的,“序号、姓名、性别、年级、班级、手机号、演讲题目,挨着填上去就好了。”她嚼了嚼最后一块儿吐司面包,然后又说道, “下周一15号筛稿,19号下午决赛。”
嘉行手里的笔痕时断时续,一只黑色的宝珠笔递到眼下,通身哑光漆面,笔夹是镀金的羽毛箭矢,内侧还有一句激光雕刻的铭文。
“我没有手机,所以可不可以到时候麻烦班长帮忙传下消息?”她点点空着的一格,把报名表和笔头双手转向班长,隐藏在嘴角的微笑示意。
压下纸笔,班长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你变了,”她说。
明明度数不高,却老是戴着那副夸张的大黑框的眼睛,此时迸跃着火焰,多么清亮。
“不是身材和容貌哦,”脸贴近她,鼻子可爱地嗅了嗅,想到幽暗的,清冷的、富有弹性的白丁香,又大胆地打量着她的高丸子头,刘海全部别起,“明堂很漂亮,是他带给你的力量吗?”
臻玉口舌发干,心杂乱地怦怦直跳,然后听见自己调侃道:“许是龙场悟道也说不准呢~”
“早就该这样了。”据她观察,这位以前可满是消极的抵抗。
“看你今天顺眼的份上,”李馨把通胜拿出来,“今天九月初一,宜修造,” 转着笔, “也宜出行哦。”
“那就借你吉言了,小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