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习完一章函数的应用，嘉行手撑在脖子后，仰头扭着颈椎放松，眼睛扫过右边的书架时，一片衣角的影子晃了又晃。

她转回头，等了几秒，用余光捕捉到一个小男孩儿。

身子缩在离她十余步远的书架旁，探着头小心翼翼地朝她这里打量，西瓜头、厚镜片儿，站出来时头顶勉勉强强抵到单面书架的第四行，距离书架侧面指示的分类标识牌还有两掌。

嘉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她的杰作—一张A3打印纸，上面是加大加粗的黑体：“承接英语辅导”，一截透明胶把它贴到书桌的外侧中央，保证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能看到。

没办法，条件受限，下下选的大字报成了最适合她的宣传媒介，并且显而易见，这张纸即将迎来它第一个虔诚的信徒。

“老……老师？”简直是脚拖着身体走过来，一张口差点咬了舌头，他含含混混问好。

老实说，嘉行昨晚翻开记账本，看到结余只剩321的时候，一瞬间就预想过上百个顾客的原型图：麻烦者、交易者、游戏者、孤立者、挑衅者……

臻玉在打印店还很高兴呢，“辅导……丰厚的酬劳……听话的学生……简单的工作……还有自己也能得到提升！”

嘉行付钱结账，任她在脑海里活蹦乱跳，理论上的臆想症，就是这样。

“对！如果你是要找微友圈发这条消息的人…”嘉行摊开手掌，请他入座。“是我。”

从身后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学生咨询情况信息表，把手里的笔一起推过去，“你不要紧张，我们先了解一下彼此的情况。”

“不要有压力，你可以拿走这张表去任何地方慢慢填。”

说完嘉行就不看他了，继续研究一道二分法的题，一双小手不声不响地把纸笔勾过去，挑挑拣拣填了几栏，静静等着对面的人动作。

理清破题思路，嘉行提笔作答，手指摸了个空。

哦，她只有一只笔，此刻在对面并不信任她的信徒手上。

对面的男孩儿也看出来这一点，忙把表和笔推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填完了。”

嘉行接过来，看着肥润稚嫩的字体，心下有些好笑，寻找奶酪的幼鼠杰瑞，警惕，但不完全警惕。

姓名：莫凡

性别：男

年级：初一

所在学校：安陆一中初中部

学校类别：市重点

需要辅导的学科：英语

学习定位、学习弱点、历史成绩和长期目标都空着，他不安地揉搓着书包背带，好像要从里面汲取足够令他安坐的能量。

“这样吧！”嘉行把资料表压在腕骨下，“接下来我问一些小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方便我尽快了解你的学习情况，好吗？”

这个叫莫凡的男孩儿点点头，下巴搭在运动外套的拉链锁头上，视线跳出镜框最上方努力够在那张他写下个人信息的资料表上。

难得一见的封闭者，嘉行一边提问一边观察他的肢体反应。

“长治一中对分数要求很高，能考进去说明你的入学考分数不错。”

点头。他们家不是本地人，爸妈在襄安县一中附近开一家麻辣烫店，他读的私立小学，毕业时班主任特意留下他父母，话里话外建议他有机会就往安陆市里考，说这么好的苗子耽误在私立初中太可惜。

“偏科？”

点头。十八线小县城私立小学的教育资源太过贫瘠，教他英语的是一个年老的男教师，这辈子考编无望只知道混日子，一口方言糊了他六年的心。

“学校每天的英语课听得懂吗？”

摇头。他是上了一中才知道原来每个单词都有音标的，老师默认大家都会，所以根本不怎么讲，只说了句‘没掌握的同学私下赶赶进度’，迎头就是口语对话和大篇大篇的课文，每节英语课他都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害怕被提问，害怕被点名，直到出了成绩，倒数的分数骗不了人，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就是跟不上大部队。

“什么原因？”嘉行一个一个挨着问，“基础太差？”

点头变得干脆。作为一门主科，基础不牢就意味着越学越倒退，预习复习更是步步都无从谈起，家里人急，他心里更急，可是越迷茫越自卑，越焦虑成绩就越差劲，因此开学两个月了，整个人飘飘忽忽的不知所措，每天都落不到实地。

“家里支持补习？”

点头。他父母当初仅仅为了老师的一句话，为了一个入学名额，就变卖全部家当，举家又贷又借地买了套最小的二手学区房，开学前又在一所高中附近租了间商铺，还做老行当。自从知道他的英语成绩后，就忧心忡忡的，但凡听来就餐的客人提到任何一个补习机构，都要陪着笑一家一家地试听。

有的时候他能感到家里学校哪哪儿都不对，但是他爸不让他操心家里，只管学你的就成，可是他太笨了，不知道解决方法在哪里。

“之前补习过？”

点头。大大小小试了好几家机构，上午的达思是为数不多他能听懂那么一丢丢的课，他妈妈咬咬牙，动了给他爸做检查的备用金，缴了一个学期的费。

小班16个人，明明大家同读初一，可是差距那么大，老师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耽误时间，所以他还是怎么都追不上去。晚上他妈偷偷哭，他知道新店刚开业很难做生意，他不想家里人再给他额外操一份心了，没其它办法了，所以来到她这里，完全是死马当着活马医。

嘉行把所有问题显化成两句话：

评估结果：性格特征内向、基础薄弱、畏惧上课、心态焦虑、家庭物质抚养到位，本人有自救倾向。

辅导方案：学科补短、智力开发、习惯培养，间或行为矫正和情感鼓励。

把资料表又推向对面，她说，“如实填写月考成绩和长期目标，我有绝对把握一个月内将你的英语成绩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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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学、习。

嘉行失笑，一个成绩低迷又茫然求学的童蒙啊，怎么说？一个完美的理想化的学生，嘉行很满意。

“上午九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三点半，周六周日共计六个小时的补习时间，有问题吗？”

“……”

怕他听不懂，嘉行又主动解释道，“这样才能保证有效学习时间，尽快追上你们学校里的进度。”

从他倾过来的上半身和厚厚的镜片都挡不住的星星闪烁的眼睛里，嘉行知道对面的男孩心动不已。

可他仍然低头拽着书包带不说话。

不爱说话？这习惯现在可不怎么好。

她看了眼外面，太阳高悬，本来她有足够的耐心陪他拉扯，可自从上次虚脱，这具身体就得一日三餐按时进食，细细地养着，“彼此真诚、坦白交流，我认为这是解决问题、对自己话语权表示负责的基本点。”

“如果你还没有想好，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嘉行收起纸笔准备离开。

柔和的语气，强硬的意义，他连忙起身，动作太急，背带勾在木椅把手上，带给他一个趔趄。

“不是时间问题！”他没有控制住声音，又耳语一般，悄悄地说：“我只是……我钱不多。”

他撒谎了，就在此刻，在他书包里，英语书内侧夹着16张百元现金，这是达思机构刚刚退给他的，热乎乎地烫着他的胸背。

他心虚的瞥着对面的学姐，心里又认为自己没错，他爸教过他，别人不问的时候不要主动说多少钱，避免老师看人下菜碟。

“既然你看过我的消息，应该知道我补课期间不收费，只看相邻两次月考的进步分，”嘉行又从物理书里翻出一张提分协议，递给莫凡，“喏，一分十块，明码标价。”

他是看到了，可即使年轻如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吸引人流的噱头，什么童叟无欺、无效退费，都是糖衣炮弹，引诱消费的软性借口。

他在公交车上已经悄悄算好了，达思机构一个学期收费三千五，周末加国庆一共45个补习日，每天九十分钟，算下来每节课80块钱，来之前他就想，看到结果之前，支付的怎么也不能超过这个数。

这次他考了34分，72分及格，90分就是良好，如果考到110以上，就是优生档了，单科年级前五期末有奖金的，假设按照她的提分协议，一分十块，顶头也不过八百六，够他两个学科了。

“必须要家长签吗？”他捏着提分协议，心里已经下了决定，想着万一要家长的话他去找谁模仿字迹，毕竟要怎么解释好端端的，他竟敢瞒着家里人，假借着查资料用他妈的手机联系乔老师退课，随便在一个压根没见过的学姐这里赌成绩。

“怎么会？”嘉行诧异，“这是我和你的事，你不能做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