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庆祝‘年级第一要给她们补课’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十个小时后，在食堂吃早饭的三个预备役学员猝不及防地迎来了自己的“入学通知书”，三份白花花的文件从天而降，一一派发至三人的眼前，嘉行正打算坐下，李馨突然起身，“你坐我这个，”伸脚平移到身边的空位上，座椅余温依存，桌子上掀开盖子散热气儿的红枣豆浆和鸡蛋果蔬饼被推至手边。

小梨把吃了一半的菜角放在一旁，率先翻开，“安□□中高一八班赵晓莉上学期成绩概述”。

图文并茂，一目了然的专业数据。饼状图表示着三次月考以来她的学科成绩差异，每次成绩的平均分、及格率、优秀率、后退率、优势学科和劣势学科用不同颜色标注得清清楚楚；柱状图表示着她的个人发展分析，学习态度、学习习惯、学习方法和预计效果分门别类地并排到一起，高低起伏的矩形将她有意无意的摸索努力完全显现出来。

再下面是初步方案和时间规划……带着锋芒的字迹，在这个朔风呼啸的冬月清晨，一笔劈开雾蒙蒙的烟尘，一缕淡淡的金光穿透白色的层云。

她一向缺乏些勇气，小梨反思自己，等预感物理掉下四十分，再加上周五那天生理期催化的焦虑，真诚的关心才肯给懂事的她一个机会，得以通过一句随口应和的吐槽倾泻出内心深处积累的担忧和着急。

她知道，她这个小熊一样高大的室友有着一颗敏锐的不必明说的聪慧心灵；她还知道，小熊既然抛出橄榄枝，就意味着默许人类从她那里攫取任何想得到的甜美蜂蜜。

所以这几天小梨常常庆幸，其他所有人选择注意到的，只是一个人最微不足道的容貌和外表。在他们的概念里，好像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立体的、复杂的、深不可测的男女概括成模型人物速写下的标注一样，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心理、智慧、道德、责任……好像都谈不上评定标准，包括她自己。事实上，如果不是百余天的日夜相伴，她也不会为着一个陌生人突然又可贵的改变而清醒地沉沦。

喜悦同随之而来的汹涌的感激、永远缺乏自信的羞怯以及由尊重而产生的幸福和希望，不断冲击着她的心灵，她还太年轻，无法透过当下的选择看到人生远处无穷的幸福，只能隐隐意识到，有种光明又重大的感情，指引她快活地奔向新的前途。

所以这天，在嘉行轻手轻脚地起床时，她第一次按捺不住地睁开眼睛，迷糊间听到有人在安抚着什么，有点冷，暖气还没通，双手被安放回温暖的被褥，什么被证实，大脑又放心地陷入昏沉。

刚下公交的嘉行，撕下没什么用的晕车贴，弯腰倚在贴满广告的站牌背后，大口呼吸着冷冽清寒的新鲜空气，试图换掉那股刺鼻的、挥之不去的汽油味。

几个娇小玲珑的海南青金桔圆滚滚地映入眼帘，抬头是一张还没长开的幼稚脸庞，又圆又厚的镜片下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嘉行接过公孙桔放在鼻尖下，顿觉清香四溢，连皮丢进嘴巴，口水泛滥，满喉浸润。

嘉行稍稍有了力气，走进旁边的便利店，“phzzz”一声，冰凉的液体混着大量细密的CO2，压下她强撑的反酸恶心。

接过老板找的零钱，抽出一张二十的纸币递给跟进来的莫凡，又喝了两口，擦擦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胡乱问道，“怎么现在就来了？”

莫凡乖巧坐在便利店玻璃墙边的高凳上，静静陪着老师休息，嘉行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表正正跳过九点整，跟着进了新华书店的安检门，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的同桌，他也想来您这儿补课……”

吃一堑长一智，我先来和您打声招呼。

正津津有味看一本轻言情杂志的郭暖一抬头就看见一抹绿，沿着绿叶往上看去，帆布包的挂带稳稳搭在肩臂处，米白色的冲锋衣把来人裹得严严实实，饱满的丸子头下，圆润的下半张脸隐在双重防护的门襟里，她可爱可敬的魔鬼老师双手环臂，臀腰靠在桌沿儿，右脚脚尖翘在另一只脚的侧前方，一双崭新的漂亮极了的浅黄运动鞋吸引她瞥了又瞥，除了那条发白的浅蓝牛仔裤，浑身上下越来越贵气的年轻女老师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把书迅速往里边一推，转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在学校的郭暖嘟着嘴，委屈巴巴地恶人先开口，“我看您迟到了没来嘛……”

见嘉行面色如常，连忙捞过杂志起身送到她刚刚虚空点的阅读架上，麻溜儿坐下后，嘿嘿笑着往老师身上贴贴靠靠，悄悄话的热气吹得嘉行直发痒，“学姐学姐，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也根本不必听到回答，自顾自地分享，“那学姐你听没听说，四中有个女生，就这次考他们学校年级第一那个，据说因为每天苦学每天苦学，竟然学到晕厥了啊？”

“……”

“我妈可嫉妒坏了，在家族群里放话说我要有一天学成那样，她和我爸当天就敲锣打鼓去我们家祖坟烧高香，”她凑了下鼻子，小香猪一样哼哼唧唧，“哼，笑话！”我才不呢，人生那么美好，她干嘛要想不开跟成绩死磕？

“……”

“学姐你没听说啊？”

旁边托着腮看她八卦的人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看不见的阴风从玻璃幕墙的缝隙间钻过，她抱着手臂呼噜了两下，平白打了个喷嚏，“好嘛好嘛我不说了……”

“专项测试做完了就拿出来，”嘉行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笑眯眯道。

眉飞色舞的女孩儿马上耷拉下脑袋，恨不能跑出二里地，“嗷～”

嘉行翻开计划表，密密麻麻的热意再次覆到耳边，“学姐你要不要给我也涨价啊？”

这总不能怪她吧，郭暖把下巴压到身边人的肩膀上，谁让那天她刚回过神，就看到那个见过的小学鸡和他妈妈给学姐送红包啊，“我都看到啦……”明晃晃的胡思乱想被不知情的主人拉成虚弱隐秘的气音。

“哦？哪只眼看到的？”嘉行伸手拨正她看好戏的脸，一边批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两只都看到啦，”她有些骄傲地点点左眼，“1.0哦～”指尖又狡黠地滑过右眼。

“这么棒的啊。”放下手头的试卷，嘉行扭过头，盈盈轻语。

“那么我可爱的郭暖同学也一定看到了你今天即将延迟30分钟补习时间的美好未来，对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郭暖就地埋头，在老师的臂弯里疯狂乱蹭，悔不该一时得意找错了分享八卦的队友，什么天杀的恶魔低语嘛，坏学姐！

嘉行讲得入神，郭暖呢，腰上绑一根绳被丢进深海里，不得不全神贯注想法设法潜到水面，因此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座位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白皙清俊、若有所思的男孩子。

又厚又透。这样的课，他听过。

是小姨，在他表哥小学毕业的那个暑期，英语全国特级名师直播课，22个课时，40分钟的时长，优惠特价7899元，一年的有效期。

时隔三年，主讲人完全不同的语言课，却给他带来同样的冲击—充满技巧、质感厚重、观感薄透。

所以那个时候，他赖在表哥的书房里，听不懂也坚持一起听，可以说他之后所有的英语基础就是在那个时候打下的。

不，还有一点不一样，这个年轻老师讲课，更灵活，更密实，更没有时效性。

莫凡周一给他带去一张教学计划表，他们是按照整块儿内容一轮一轮授课的—小初异同、元音辅音、音标拼读、听力指导、词性划分、基本句型、语法训练、写作技巧—这样既能尽早构造完整的知识体系，追上学校的进度，又能有效避免因某一专题探讨太过深入而导致学生学偏学死、主次不分，另外并有一张十六种主被动语态时态表，一张常见一词多义短语汇总，一张易错点特殊点备注以及一张中考题型的透彻分析。

如此无私，如此条理，既没有因为莫凡只是初一，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肯施舍一饭之恩，也没有因为对面的女生读高一就有意无意忽略最基础的东西，用成绩要挟人，心里只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短短的几天休息日，这个庆老师忙里偷闲、见缝插针教授给两人的，是一整个中学六年最精华的知识脉络，骨肉相连架构坚实，导致他不知不觉旁听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对面授课结束，对上一双起初询问又瞬间了然的清凌凌的眼睛后，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失礼，他起身走到相邻的木桌旁，合拢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中指，虚空签字表示来意。

“怎么样，没骗你吧？我们庆老师讲课可……”漂亮的小男孩儿羡慕嫉妒恨地紧紧贴住那张带着憨傻气的脸，感叹着傻人有傻福的同时，心里的震惊无法言说。

起初抱着轻视窥探的心，被人打断时，他回想刚才，明明是高中的英语，听起来竟然没有任何壁垒，这样一切就都有了解释：怪不得莫凡这个狗贼，成绩像坐了火箭一样突飞猛进，拉短战线、全力猛攻，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教学能力，怕不是撒把米狗都能带飞。

7天，21个小时，1260分钟，顶级水平的名师课，他听了三十多节！

男孩儿细细观察着几乎和老师同时起身的傻小子，眼热心酸，羡慕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