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韩伊开车带韩露出去玩过一次。
其起因与结尾对于韩露来说都不甚清晰了，她只记得那时候自己乖乖坐在副驾驶上，身上还穿着学校的校服。韩伊开着车，放着音乐，嘴上却还不停，讲着电视里又或者网上看到的新闻，比如说哪里又有什么事，哪里又出现了怎样的奇葩。
韩露想着考试的时候不小心改错的好几道选择题，希望留出空间认真懊悔一番，可注意力还是不知不觉间被妙语横生的韩伊吸引过去了。
韩伊就是这么一个话很多但是又富有魅力的女人，韩露听人讲话，会认认真真地看向人的眼睛。韩伊专心开车，把视线放在路上。
“我觉得很奇怪。”韩露突然很想讲讲自己在学校的事，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社交、成绩，青春期的女孩总是有很多苦恼。
“那就很奇怪。”韩伊道，“不用改，你觉得奇怪，就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这个时候，她把车开进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暗淡的停车场里只有其他车辆引擎发动的声音，“包括考大学这件事，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行。”
她转动方向盘，仿佛只是随口说出来的，韩露愣了几秒钟，才展颜一笑：“你说得对，妈妈。”
莫名其妙的记忆突然冲进了脑海里，无形中为她增加了勇气。握住车把的时候，韩露已经做好了决定，她保持住这个姿势，静静等待罗藤的回应。
“……应该只是巧合吧。”罗藤话语里是不确定的，可眼神中毫无心虚，恰恰相反，他的面部满满是坦然。韩露难得聪明了一会，道：“从一开始，你就盯上了我了？”
“也不算。”罗藤含糊其辞，“我一开始是想找一个强大的异能者帮忙的。韩露小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是真心实意想为海市的幸存者解决麻烦的。”
一开始这个目标是李新煊，后来换成了韩露，他本以为获得那些幸存者们的信任会非常困难，没想到只是一两次简单的并肩作战，同为人类的立场很快把他们紧紧绑在一起了。暗潮涌动，但没有人怀疑他。
所以说，这样的阵营感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韩露说：“如果我拒绝你，要求你把我送回去，你会怎么做？”
罗藤：“你不会的。”
韩露：“不，我现在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要回去找我的同伴。我不想离她太远。”
罗藤：“没记错的话，她是人类来着。”
韩露：“那又怎样？”
像是被罗藤挑起了怒气，下一秒，没有给罗藤任何反应的机会，她用手指轻轻一扣，车门被打开，韩露用了大力，把外面的丧尸甩了出去，车门也摇摇欲坠，一声巨响，“停车。”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了起来，说出的话语也远远比刚刚有气势多了。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吓得沉浸在这俩人对话中的郑峰一哆嗦，下意识就踩了刹车，无数的丧尸一拥而上，扑到车顶，挡风玻璃，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丧尸靠近韩露。
只有一根藤蔓从泥土中窜了出来，粗暴地顺着丧尸群中间的缝隙直直地捅了过来，实在避不开的，便直接穿进丧尸脆弱的腹腔中，到达韩露身边时上面已经串了好几个丧尸，活像一支烤串。
在最危急的时刻，韩露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她轻轻巧巧地躲过藤蔓，手指张开，眼白也泛出恐怖的黑色，倒是没想到对方连一点多余的辩解与心虚也没有，竟然就地动手。在场的其他丧尸默契地避开了她，没有一个试图趁人之危的。
这确实是韩露高估了罗藤的脑子，他表现得自己似乎是个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人物，总是露出阴阴的笑容，装得怪聪明似的，可毕竟他变成丧尸前本来年纪也不大，变成丧尸后丢失了百分之九十八的记忆。虽然是有一些骗人的基本概念的，但却完全做不到丧尸病毒爆发前那种老油条式的娴熟。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是：被揭穿了就立即行动。
罗藤摸摸自己的脖子，乳白色的菌丝正在他的血管里生长着，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与海市所有的生命同呼吸共命运，能感受到自己成为一个集合体的万分之一。毫无疑问，对于那棵挽救了无数生命的“树”来说，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徒留驾驶座上的郑峰缩成一团，整个人宛如鹌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罗藤站在车前，顺带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歪了歪头，紧接着眨了眨眼睛，好像自己真的很困惑似的，“总不会是因为我提到要利用人类吧。”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似乎连空气都是昏黄的，环绕在车辆以及两人周围的丧尸哀嚎了几嗓子，便慢慢退去了，只留两人一车与车内的郑峰。
郑峰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了，明明在场的又不是只有他会开车，偏偏只把他选出来陪罗藤那个呆子跟韩露这个小妮子出来找那个不知道死哪去了的唐嘉，早知如此就该把钥匙交出去随便是谁来都好。
木已成舟，他的后悔不会带来任何改变过去的作用，最多让他把脸埋在方向盘上的时候有东西可想。那边那两个家伙还在讨论人类与植物变异的问题，实在是太离奇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罗藤那话什么意思，他不会是啥高智商反社会人格吧，以为自己比人类高端的什么罪犯，想用丧尸肃清人类社会？一般人还是不会往有智慧的丧尸那方面想的，现在的人类对丧尸的定义尚且停留在丧失了理智的食人魔上，丧失了理智才是其中最重要的特征。
至于和他一起外出寻找食物却被他推到丧尸潮里的妻子，单独留在家里的小孩会遭受怎样的命运，郑峰暂时不想去想了。
韩露随手抓起身边的一只丧尸就往罗藤那边甩了过去，巨大的身体似乎全然没有被阻力影响，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它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正常人难以反应，罗藤愣了一下，只是这短短的几秒钟，丧尸已经飞到了他面前，几乎是瞬间，无数细小的植物破开柏油路，从地面深处抬起互相缠绕组合成了一个拔地而起的盾牌。
巨大的身体砸向这藤质的盾牌，在上面凿出一个快被穿透的大洞，隔着破碎的藤蔓，韩露能看见罗藤的表情，困惑、惊异、疑虑。不是这家伙先动手的吗，韩露暗道，同为丧尸，她仍然搞不懂罗藤的行为逻辑，又像闲的又像发了疯。
不过……她动了动手，看见掌心沾染的黏糊糊的白色黏稠物。
这就是操纵了全城丧尸的东西？
“你难道是为了那个和你一起的女人才这样的吗。”罗藤碎碎念式的轻声道，这声音仍然被韩露捕捉到了，韩露耸耸肩膀，不想对这家伙提供太多的信息。确实如此，她抬手，果不其然，掌心的气味就是一直从罗藤身上弥散出来的味道。
“这座城市的每个变异物都变成了那棵树的一部分。”她道，“所以，你也是，对吧。”
不过——韩露没有经过任何停顿，脚下发力，速度极快地冲到罗藤面前，握拳，就要往对方脸上砸，罗藤睁大眼睛，他似乎本身与韩露的特性就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敏捷的身体与加快的速度，在很多方面显得迟钝。韩露也不手软，直接就砸了上去，罗藤的头撞上了身后的车辆，坚硬的玻璃应声而碎，碎玻璃飞了出来，有许多嵌进罗藤的身体里，无数细小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可是没有一滴血。
蹲在车里的郑峰也被割伤，鲜血涌流，人类的血液引得原本想要离开避免神仙打架伤害到自己的的丧尸群又躁动起来，它们似乎在一瞬间丧失了理智，只想着往这个方向冲。韩露和罗藤同样闻到了这样的味道，韩露顿了顿，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罗藤身上。
“你引我到这里，是为了让我也成为那棵植物的组成吗。”韩露疑惑问，“但是，你靠近幸存者们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骗取信任，把李新煊骗出来？”
罗藤口中的异能者应该是指李新煊，这问题不大。
事已至此，韩露已经隐隐懂得了海市发生了什么，丧尸病毒爆发，哪怕人口众多，海市内也不该发生如此大的异变。问题大概就出在那个罗藤口中的“树”上，它用真菌控制了全城的丧尸与植物，而罗藤已经是那棵树的一部分，他想干什么，把强大的变异者或者丧尸塞进去，那棵树会生长吗？生长的结果又会是什么？
“韩露小姐，如果你是担心我们的树会吞噬你的意识，完全不用担心，你看，我不也保留了智慧吗。”罗藤不知道是怎么理解韩露的话的，自顾自开口，他脸上泛出了被重击后可怕的深紫色，看着很瘆人，“虽然我骗了你，但是我也是真心的。”
话到这里，他近乎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年纪轻轻就已经学会左右互搏了，韩露暗暗想，她从来就没考虑过变成树的一分子的可能性，反而是条件反射般排斥不认可。
就像一个种族不能有两个母虫一样。
“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韩露正抓住罗藤的衣领，把对方压在车门上，她力气大，不是罗藤能轻易挣脱的，罗藤试了试，背后的藤蔓还没来得及靠近，被对方一拳捅在肚子上，疼得他连表情都维持不住了。“这算不算严刑逼供。”他嘟囔着。
韩露说：“快说。”
战斗模式的她总是带着种残暴的嗜血与可怕，然而这副模样落在同为丧尸的罗藤眼里却是完全不同了，仿佛一个威力无比的女战神，拥有强大的力量，所过之处会在人们生活的地方洒落下阴影。血迹是她的勋章，暴力是她的优势，罗藤想真诚地笑一下，又被韩露怼了回去：“别做鬼脸。”
罗藤：“……”
“韩露小姐，我还没有搞清楚您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因为不想成为树的一份子吗。”他道，“但是，这会为我们创造新的世界，作为丧尸的我们与作为人类的他们，早就有了本质的不同，这是物种之争啊。”
他挑明了彼此的身份，郑峰浑身一哆嗦，生怕自马上就要被灭口了，眼观心口观鼻，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韩露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罗藤继续道：“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有我们的存在？那是因为，作为丧尸的我们，本身是一种进化，而作为新物种，一定会挤压旧物种的生存空间，这是没有余地的战斗。树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它控制其他丧尸，帮助它们也完成最后的进化。”
“植物在变化，动物在变化，人类也在变化，当世界在发生变化的时候，难道能分清这是感染还是自然地进化吗。”
“就算你真的很在乎那个人类，也没什么用的。”罗藤说，“我们与他们已是完全不同，刚刚那家伙的血也激起了你的渴望吧，哪怕现在还能压制住，未来，假如有一天本能占据了上风，她一定会畏惧你、害怕你，想要离你远远的，甚至杀掉你。不是因为人类如何而丧尸又如何，只因为任何一个更胜，另一个就一定会灭亡。”
一片寂静。罗藤这番肺腑之言似乎在韩露身上发挥了成效，因为韩露微微低着头，看不出她的情绪。
好久，韩露说话了。
“闭嘴。”她抬起头，出现在面上的竟然不是心虚与忧伤，而是满满的愤怒，“再敢提她，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可怖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散开，溢出令罗藤喘不过来气的味道，他的瞳孔微微缩小，眼中浮现出了微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