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界。
四仙山交界处倚了棵歪脖子仙树,雨帘幕落,仙树下蜷缩着三个皓首苍颜的老仙使。
靠左那位手持拂尘,背靠龟壳,神色干瘪,瞅着另外二人神色长吁短叹问道。
“我们当真要去…?”
这轻轻一句落到中间那老仙使耳边,犹如一声惊雷,他转头神色错愕,险些跳起来,瞪大双眼结结巴巴道。
“这…这岂敢不去,长月殿那位是什么心性,你我难道不知?”
这三人皆为神物化形,从左到右原身依次为龟、鹿、鹤。
龟仙人见最右边那神色木愣的鹤仙人,不由从蜷缩的龟壳中微微起身,隔中拍了拍鹤仙人的手背:“我问你,你们地云星阶可派你去了?”
鹤仙人转头看向他,神色莫名:“自然是要去的,这放在三界之中也是大事一件。”
龟仙人心道也是,忙点头:“是也是也。”
三仙之中当属鹤仙人仙龄最轻,化人形不足一年,不知旁人心性,更不知上仙界中的大小事宜,有此等反应倒也不足为奇。
他见二人神色恍惚,有些不解道:“今日左右不过长月殿的神女楚江梨大婚。”
“我听闻她才掌长月殿不足三年,莫说仙龄仅仅三岁,就是按人间的年岁来说,她也不过十八,何至于…”
鹤仙人察言观色,声音都细上不少:“二位又…为何这般惧她?”
轻巧一个“惧”字像踩着老龟尾巴,他登时暴跳如雷。
“谁怕她!你仙龄小,我不同你计较,那长月殿的小妮子虽说成了四大仙山的一山之主,然其中龌龊你懵懂不知,今日我便同你道明白了…”
这潦草话语还未说完,骤然间天昏地暗,轰雷掣电。
一声惊雷近乎炸开在几人耳边,片刻便倾盆大雨。
“哑——”
“哑——”
绵长诡异的两声叫唤,头顶毛皮油亮的漆黑灵鸦扇着翅膀簌簌飞过,将几人的视线尽数吸引了去。
那乌鸦叫了两声,停靠在雨幕中,喑哑的嗓子竟缓缓吐出人语:“长月殿神女楚江梨三星在天,请诸位手持婚帖,前往长月殿一叙——”
究竟谁成婚报喜搁婚帖用得上乌鸦这晦气物。
只是听着长月殿灵鸦干涩之声,方才还大放厥词称长月殿神女为“小妮子”的龟仙人此时正蜷缩在龟壳中,碌碌滚到角落中瑟瑟发抖,全没有了方才的气性。
这几位说是“仙人”实则是千年的灵物化形而成,在上仙界各处任人差遣的差使。
而这龟仙人焦头烂额的原因便在于——他们曳星台同长月殿关系是最差的。
而几人所议便是上仙界四大仙山之一的长月殿的主掌戮神楚江梨,今日大婚之事。
上仙界四仙山的掌神,谁不是苍颜白发,只有长月殿的掌神是十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
便也能知晓,此女不凡。
上仙界的多数人多多少少在血缘上都带着“仙缘”,简言之,并非画人间的卑贱凡人血脉。
就连这龟啊鹿啊都是自幼生长于仙山之上,日日受其仙泽照拂。
画人间的凡人几乎没法进入上仙界,且不说需要仙缘,更是因为这群酒肉神仙打心底瞧不起画人间的凡人。
楚江梨便是这上仙界中十里八乡见不到一个的“异类”。
她生在画人间,还曾是曳星台一名普通侍女,如今却身处长月殿主位,放在画人间,其程度就像不受宠的庶女起兵造反当了皇帝。
何其稀有少见,简直难比登天。
一方面是生来人们对所谓“异类”的憎恶,认为她身上流着最卑贱的血液。
另一方面则是楚江梨此人喜怒无常、行事无端混账至极,偏偏又修为极高,纵然这混世魔王无法无天,也没人降得住。
成为神女第一年。
在上仙界各处放满她的灵鸦,乌黑的灵鸦瞪着锃亮的眼睛停在另外三座仙山上,每天播报长月殿中的大小“喜”事。
诸如:神女今日午休多久、厨房膳食如何、心情如何、修行几何尔尔。
其内容荒谬啰嗦,就是神仙路过都要啐上两口再走。
那灵鸦纵使灭了,消停两日又会压在檐外枝头。
第二年。
楚江梨少时为曳星台侍女,本就积怨多日,终于寻了个正经日子将曳星台几处房顶掀了,又将其瘸腿的门主一顿胖揍,鼻青脸肿挂在上仙界某棵歪脖树上,供众人观赏。
曳星台丢了脸面恨得牙痒,但是又忌于其功力深厚,便只得忍气吞声。
同年遭殃的还有几处仙居。
地云星阶这般掌权众生,又为四座仙山之首也只能平白遭了这少女的欺辱。
以至于一段时日内,上仙界各处紧闭门户、人人自危。
好容易忍气吞声过了两年。
这不就迎来了第三年,楚江梨同鬼域在职魔尊戚焰喜结连理的噩耗。
又强又爱作恶,众仙恨得牙痒,为了挤兑楚江梨,甚至连“上仙界物管群”的通灵闲谈群都未曾让她进。
入群标准是:无论你位置高低、年岁几何,只要你讨厌楚江梨,就能够入群。
虽说如今三界和睦,不再有纷争,更再无仙魔之别。
然,楚江梨在上仙界臭名昭著,鬼域那位同样名声狼藉。
听闻戚焰幼时便作为“异类”赶出鬼域,如今更是弑兄上位,其手段腥辣狠绝,不过是个少年便将鬼域上上下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两个混账东西凑在一起,看上去倒是般配极了。
但对于上仙界的人来说并非如此了。
这二人位高权重且都是混世魔王的性子。
若是成亲,那以后又如何会有他们好日子过?
众人心中明了:灵鸦虽说来递喜帖,却真真犹如报丧。
***
长月殿。
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女摇头晃脑打了近百八十个哈欠,东倒西歪由着身后的小侍女阿焕为她梳发冠簪。
一个时辰内,她已催了阿焕近十次,问究竟何时才收拾好。
身后着藏蓝色衣裳的少女,一只手挽着她如墨的青丝,另一只手持着一支形容璀璨的簪子,闻言手中动作微微停顿。
轻轻叹了口气,又绵着声儿叨道:“神女可切莫再动了,若是碰坏这金银首饰,届时不知又该赔上多少灵石,咱们长月殿虽说富庶,但也并非如此花销法…”
楚江梨闭眼长叹一口气,阿焕这性子,若是她此时再多说一句,那必然会被回四五六七八句的。
楚江梨神色放空,屋外铮铮雷电,凉风习习,倒是个适合睡觉的好日子,她心道能不能同戚焰说一声。
这婚改日再结成吗?
自然是不成的。
她特意择选的这“良成吉日”,让画人间的道士算了许久。
她与戚焰成亲这一日,宜开业、安葬、动土、祈福、破土、立碑尔尔诸事皆宜,唯独不宜成亲。
宜安葬嘛……
少女睁开眼,倒是给他选了个好日子啊。
眼下阿焕还在摆弄着她的发丝絮叨,楚江梨倒是先一步昏睡过去。
大婚所要置办准备的事宜本就繁杂,她已是好几日未曾阖眼,好容易才在此处坐上一会儿。
少女合着嫣红的双眸,她向来眠浅。
眼前好似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斑驳又飘忽,像是顺着屋外的光线折射在她眼前那般朦胧。
少女好似在大雾缭绕的梦中半眯起眼眸,玉指青葱,伸向那虚影。
“神女神女,快醒醒。”
“神女,已经收拾妥帖了。”
楚将梨在梦境之中还未曾触及那白色虚影的衣角,婢女的声音将她从梦境中牵连了出来。
楚江梨睁开微微泛红的双眸,四下环视,屋外雨幕涟涟,眼前只有一面铜镜正照着她的容颜,便没有别的。
镜中少女红妆玉面。
楚江梨牵起嘴角,铜镜中的少女也勾唇露了个笑。
她自然知晓,自己如今这幅容颜也称得上倾城绝艳。
在人杰地灵的上仙界,楚江梨的姿色原不算上乘。
她穿的身体是画人间的凡人,草根出身,又姿色平平,丢进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
但是经过她本人在上仙界摸爬滚打,发愤图强,不断努力恶补无数心法剑术。
在勤学苦练破境后,竟偶然间在让人眼中看到了惊艳之色!
楚江梨才知晓在上仙界中容颜夺目不一定是天生的,修为越高,容颜也会愈发浓稠瑰丽,叫人挪不开眼。
当然,上仙界中也有人天生容颜恣意,比如那位声名显赫的三界第一美人。
楚江梨又伸了个懒腰,抬手拆了好几处发簪下来,青丝顺着少女手腕间的动作散落几束在耳边,镜中少女双眸水盈盈的又朦胧,倒是多了几分凌乱的可怜。
她道:“阿焕,这头饰也太重了,我拆下来些——”
阿焕撂下手中物件,上前忙叫道:“别别别”,又将那几支取下来的簪子,仔仔细细簪了回去,只留了一只凤簪在楚江梨手心中。
阿焕见收拾好了才又松一口气,她嘟囔道:“神女莫要拆了,您同那位成亲非要依什么画人间的繁缛俗礼,这些琐碎繁杂之物自然都少不得。”
楚江梨摸着手中流光溢彩的凤钗,点头弯起眉眼:“好啦,少一根簪子轻了一点,那也算是轻了。”
二人说话间,屋外雨越下越大。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阵阵带着缭绕的雨尽数吹进窗中,还夹着洁白杏花瓣飘飘然吹到了楚江梨掌中。
风雨中裹着些杏花的清香。
少女嗅到这花香,却微微蹙起好看的眉眼。
楚江梨不爱这香味。
她抬头见得屋外院中不知何时开了一树杏花,飘摇轻颤,纯白的花瓣被疾风骤雨拍落在地上铺开,像少女洁白的裙摆。
风吹着一树洁白摇曳不止,那瓣瓣杏花随风雨零落,像在风雨中摇曳起舞,将她也看得有些出神了。
她眉心微蹙,掌中躺着微润的花瓣。
长月殿的后院中并未种过杏花,这一树是凭空出现在后院中的。
阿焕顺着楚江梨的神色看了出去,见着雨中的景色微微讶异:“神女…这杏花树怎么开了?”
楚江梨容颜瑰丽却捎上些苍茫的冷意:“等雨停了,去将这杏花树挖出去扔了罢。”
阿焕手中动作一顿,以为听错了:“为…何?”
如今在上仙界之中,因为那位失踪了,便再无花开之时。
阿焕如何都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今日神女大婚,更有花开,这不就是画人间中所言的“好兆头”?
“可是……”
阿焕话音停住,她想着神女定然有自己的思量。
她微微思索后又认认真真问:“那我可以将这杏花树挪我院子里去吗?上仙界许久未开过花了,用的花脂香粉样样短缺,若是将其做成…不知会赚多少银两呢。”
楚江梨:……
她就知晓,阿焕不爱别的,就是喜欢那点碎银。
楚江梨:“我平日里开的工钱可是不够?”
阿焕摇头:“钱,自然是不嫌多的。”
楚江梨有些头疼,却也背过身去不再看屋外的景象,只说:“随你如何处置。”
她见着这花着实犯恶心。
掌中的杏花被她用术法揉了个粉碎。
***
长阶外侍女行色匆匆,远处的苍云泛白,浓雾中远山隐了个模糊的形。
彼时一着苍蓝劲装、眉眼锐利的女子急匆匆走过水榭长廊,进了神女的寝宫中,她神色微微一扫,朝楚江梨恭谦行礼道。
“禀神女,前厅一切皆已收拾妥帖。”
楚江梨知晓,这是在催促她过去了。
她原本打算收拾好便去前厅,可是如今……
她又抬眼扫过院外的杏花,可如今看来她得先去另一个地方了。
她没什么神色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做,云釉你先去前厅帮我看着那些个送礼的神仙。”
楚江梨又想起上次云釉连着那几个嘴碎的老仙人讲了哪家的闲话都一字不落复述给她。
她又言:“若只说了些闲言碎语,就不用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