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的声音轻渺但浑厚有力,话语间透着一股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语气。
左凌峰一别,两人该有半年未见面了。
“亚父。”魏绍嘉小声叫唤道,病态的面容上勉强撑起一抹笑容,“当初若不是裴大人,我也不会活着回宫。”
“五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尽绵薄之力罢了。”
裴涟说话不卑不亢,动作间疏离有矩可还是忍不住关心起来,他从袖口中掏出一瓶与魏绍嘉平日里服用的药相似的丹药瓶,道:“臣近几日刚回京城,听闻五殿下年后又犯了心疾,这药是西凉的神药,对身体有绝佳的好处。”
魏绍嘉神色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裴涟这一送药的举动,容缓片刻后,双手接过递给了身后的寻芽,事关性命之忧,她急忙打开盖子吞下两颗。
“虽是缓解了心疾的痛苦,可终究治不了根,五殿下若是念在臣对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就请听一听当初在左凌峰时同你说的话。”
魏绍嘉一听便知晓裴涟此番的目的,她在后宫无依无靠,身边除了寻芽和海卫,想必还有另外属于裴涟的眼线藏匿着。
是谁?是云锦殿小厨房的人?还是太医院的人?还是哪个小太监?
她不敢枉自下定夺,只道:“裴大人的建议我自然会考虑,只是眼下不合适。”
这药果然是神药,才刚吃下去一会儿功夫,她的心痛便缓和了几分,脸色也红润了些。
“万事拖不得,五殿下也不想自己的宏图大业未完成,命就丢了吧?”
裴涟长叹口气,他也才四十八,过得却是天天操心的日子,明明小时候这孩子候像极了轻衣,如今脾气倔的跟头牛似的。
“我还未晋封长使,如今云清淮势头正猛,我与她关系尚且还在磨合中,她未必会全听我的。”魏绍嘉盯着裴涟的脸色愈来愈黑,又斟酌了几番道,“再过两年,我便随你动身去西凉。”
“两年?”
裴涟冷哼一声,想要发怒骂醒眼前的昏人,却又碍于在皇宫,两人身份悬殊,只能攥紧拳头,咬紧牙关道:“两年的时间,足以让臣给殿下做个更大的梓宫了。”
梓宫这东西只有死人才能睡,大周人从不将此物挂在嘴边,但魏绍嘉的身体若真的不再动身,恐怕来日真的得躺在里头了。
魏绍嘉勉强扯了扯嘴角,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裴大人言重了,心疾而已,只要不受刺激便无大碍。”
“可五殿下您今年已经......”寻芽嘴巴一快就要将事儿全抖落出去了,好在在魏绍嘉警告的眼神瞟过来之前,她将下半句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裴涟望着主仆二人默契的配合,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劝道:“若是轻衣......”
“静渊!”
云清淮急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也顺势打断了裴涟的话。
三人同时回眸,只见那一身芙蓉绿纱裙的云清淮身边无一人跟随,提着裙摆小跑着奔向魏绍嘉,裴涟微微屈身行礼,云清淮只是点头知会,一心尽扑在魏绍嘉身上。
裴涟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宠妃,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与后宫众一色的嫔妃相比,不施粉黛却肤色白皙透亮,举止投足优雅,浑身散发着一股清冷让人难以靠近的气场,尤其是那双具有江州美人特色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下垂眼若是哭起来,就是铁面无情的人看了都不尤心跳加快。
难怪她执意在信中提及要保住云清淮这胎的同时还要保住这个人,她确实是那个能让君王不早朝的“妖妃”,只是这“妖妃”还未意识到自己的作用。
“你怎么过来了?外头炎热,铃瑶怎么也不跟着?”魏绍嘉忙扶住她,下意识瞟向她的腹部,难得露出紧张神色。
“你的药落在我这儿了。”她看向裴涟,“这位是?”
魏绍嘉还不能将与裴涟相识一事公开面上,只得将云清淮哄住:“路上突发心疾,多亏了裴大人相救。”
一听心疾发作,云清淮果真也不猜测朝廷命官为何会在此后宫逗留,她担忧地扶住这具摇摇欲坠的身体,望向裴涟:“多谢裴大人救命之恩。”
“娘娘言重了。”裴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臣家中也曾有亲人患有心疾,清楚这心疾拖得越久越难治,突发时更危及性命,娘娘若不嫌臣话多,就在太医院找个靠得住的年轻太医,留在五殿下身边。”
魏绍嘉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神中透着一股警惕,手指在暗处点了三下,她的手势暗语是裴涟所教,似是在询问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可裴涟就跟看不见似的,一副正义凌然为主消愁的惺惺作态,凝声道:“臣家中曾有一幼妹也患有心疾,家中长辈便安排了三位郎中在府上居住避免不时之需,也多亏了如此安排,微臣的幼妹挺过了及笄。”
云清淮听闻,果真上了心,要知道魏绍嘉之前春猎时犯了心疾,陛下诏令了所有太医院的人前来救治,唯有许太医有法子。
可许太医毕竟年迈,也不方便时常待命。
“那令妹如今身体何样?”
裴涟叹了口气:“终是没挺过去。”
“!”魏绍嘉皱眉,急忙去扯云清淮的衣袖,虚弱地咳了几声,“这外头热的难受。”
“难受?好,好,那咱们先回去。”
魏绍嘉三言两语拿着自己身体作由头就将云清淮糊弄了过去,背过身时,她侧过头,朝还站在原地的裴涟做了个口型。
裴涟擅口语交密,加之魏绍嘉从小学的本事都是自己亲授,这串密语对他来说轻松可破。
“切莫关心......大局为重......切莫关心......”
裴涟低沉着声音重复这一句话,品味着这其中的深意,他知晓魏绍嘉心有不甘,更是胸怀大志,不然他也不敢放她回宫,但如今的势头发现似乎并不如他们所愿,她有点排斥自己的安排了,大抵也是知道了自己在宫中安插了眼线来监视她。
回去的路上,云清淮踌躇着询问:“裴涟与太子关系甚好,你是何时与这等人物熟络的?”
“那位便是救我的恩人。”魏绍嘉不假思索道,半真半假掺拌着糊弄云清淮,“当年他与母妃是好友,得知我被弃养于左凌峰,十几年来风雨无阻的照顾我。”
“他不是什么好人。”云清淮早年间听闻有关裴涟的传闻,无疑都是批判此人恶毒狠辣,作为太傅杀伐果断,即便太子不具备德贤,也要将一切反对的声音铲除。
“道听途说罢了,你怎么还信这些?”魏绍嘉失笑道。
“你怎么不唤我庄娘娘了?”云清淮这才察觉刚刚那几句,这丫头怎么也不叫自己称呼了,还开始越界只称呼“你”了,
“不顺口,还是云娘娘悦耳些,但不合规矩。”魏绍嘉掌心搭在云清淮的腰间,岔开话题道,“刚刚出来不仅是为我送药瓶,还是有急事想寻人帮忙。”
云清淮哑然失笑:“果真瞒不住你。”
“有什么事能让云娘娘如此匆忙。”
“我娘要进宫来看我了。”云清淮眉眼怏怏地望着魏绍嘉,无力的右手搭在她的右掌上,“你说得对,我为何为了她们让自己不痛快,可我做不到将自己的至亲推开。”
“那我来做那个恶人。”魏绍嘉果断道。
云清淮被这番话怔在原地,微微抬头仰视着她的下巴,她都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长得,为何年纪比自己小,身高却高这么多,明明是长辈,怎么在她口中自己倒像是那个需要人陪的可怜儿。
“离中秋宫宴还有一个月,云娘娘若觉得在祈福前染上腥气不吉利,那便将此事交予我处理,我定当漂漂亮亮完成。”
魏绍嘉眼底浮过一片兴奋,她对见血的事物格外愉悦,能看到别人的不顺是自己造成的结果,比亲手宰杀更加让人兴奋。
她内心暴戾,但不会显于表象。
云清淮也只当她是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
结果本该到了云氏入宫的日子,江州突然来家书,说是云舟军也就是云清淮的大哥,因涉嫌贪污被贬去了官职,罚去了滁州做劳工。
此案由大理寺少卿梁伟上奏,他曾是裴涟的徒弟,如今为魏绍嘉所用,便于她在朝中掌风使舵。
涉嫌金额庞大,其中参与的不少人皆与后宫有关,但碍于云舟军是云清淮的哥哥,并且此次涉嫌贪污的事救济滁州灾民的捐款,关系到未来滁州的发展,滁州又是德妃母家,那几位与后宫有牵扯的官员竭力征求让魏昱川给个公平的交代。
他被夹杂其中甚是为难,本想保住云舟军再到云清淮面前邀功的算盘不成反破了,朝中的口舌之战他更是插不上一点。
好在魏绍嘉及时出手扭转了这场混乱的局面。
“父皇,依儿臣不如罢免了云舟军和四品以下官员的官职,罚他们去滁州当劳工一年,期限一满再回京当值如何?”
如此一来即保住了官位,又惩罚了人,四品以下涉嫌的人本就屈指可数,主要罪人还是云舟军,只是魏绍嘉要那些人都记恨上他,如此在滁州一年里,即便他死了,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朝中看不惯云舟军作风的大有人在,也纷纷赞同了魏绍嘉的说法。
魏昱川听后点着头,夸赞道:“甚好。”
“儿臣建议即刻启程前往,此事不容耽搁。”魏绍嘉乘胜追击将魏昱川驾在了悬梁处,“父皇觉得可好?”
他干笑着抚着胡须:“就按你的做。”
魏绍嘉将此事做到绝境,处事作风像极了魏昱川年轻时的少年意气,只可惜她忘了,不是所有人虽恨着家人但还爱着。
当夜云清淮听闻了此事,晚膳后愣是一句话都不肯与魏绍嘉讲。
偶尔能上桌的魏璟霆眼巴巴地望着姐姐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扯了扯怄气的母妃,奶声奶气道:“母妃怎么生气了,姐姐都哭了。”
云清淮躺在贵妃榻上,不温不怒的眼神落在魏绍嘉已经蓄满泪水的眼眶中,那副可怜柔弱的样子,好像是她欺负了她似的。
明明是她......自顾自,怎么偏偏自己还要哄人呢?
“云娘娘不搭理静渊了?可是静渊做错了?”魏绍嘉落下一行清澈的泪珠,顺着下巴落在白瓷盘中,“静渊只是想为你分担罢了,那云舟军贪污的金额过大,本应该是杀头的罪,父皇当时也下了令不让求情的。”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讲她为了云清淮执意与皇权抗争,才勉强保住了她大哥的性命。
云清淮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云娘娘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不该为了让你讨个清闲,才故意破坏了你的家,让你娘亲延后了进宫的时间?”
魏绍嘉越说越委屈,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哭的脸颊都泛了红,连打了好几个哭嗝。
“好了,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这么做太冒险了,若是陛下觉得你在出风头该怎么办啊。”云清淮不忍心地将魏绍嘉拉了过来,用贴身手帕替她擦拭着泪痕,“你是个公主,在朝中如此崭露锋芒,往后的路会很难走的。”
“我不怕难走,我只怕后悔。”魏绍嘉吸着鼻子餍足地靠在云清淮胸前,嗅着她身上萦绕的茶香,“我说过的,云娘娘待我好,我便会加倍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