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傲吃惊往后跳了一步,手上的卡通封面笔记本险些落地。
那是他小学六年级的日记本,几年前和其他杂物一起,被他妈妈打包丢进老宅里。刘傲随手翻开瞅了两眼,顿时尴尬得龇牙咧嘴。
那时小小的他刚知道汉朝有个皇帝和他“重名”,虽然同音不同字,却也着实引发了他的中二病。他开始自称“朕”,爸爸妈妈也改叫“父皇”“母后”,以程子为首的一群小伙伴们跟着起哄叫他“皇上”,就连老师们之间提起他都会说“你们班那个小昏君啊……”
有一阵子他入戏太深,甚至开始在日记里指点江山,靠着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野史,义愤填膺地点评“丢掉我老刘家江山”的一干罪人——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汉哀帝刘欣、三朝国母王政君,当然也包括罪魁祸首汉贼王莽。
已微微发黄的横线纸上,歪七扭八的幼稚笔迹,油墨几乎洇开,刘傲虚眼瞧见一句“将王莽狗贼扼杀在摇篮里”,“扼”字还不会写,是用拼音代替的。
面前的“狗贼”诚惶诚恐以头点地,脸几乎要贴住地面:“陛下恕臣死罪!臣并无篡逆之心,迟暮之年恐受他人唆使摆布、失了心智……臣不知何故竟落入这千百年后的人间,幸而陛下早于此间落地生根。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无怨!”
此时刘傲眼饧耳热,醉得糊涂,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真有穿越这回事?他不会真是那个王莽吧?万一呢。
“呃咳,嗯,爱卿平身。”刘傲清了清喉咙,拿腔拿调道,“你还年轻,篡汉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朕不怪,起来吧。”
王莽顿时长舒一口气,抬袖擦拭额角汗滴,却听“天子”又道:“说说吧,你是怎么‘穿’过来的?”王莽便直起身来跪坐着,将自己如何受叔父举荐入得宫来,如何被天子强拉入酒局、灌得人事不省,而后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这间四面素白的屋里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那已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王莽酒醒后出门,惊觉天地大变,懵头转向的他在街上游逛,目之所及琳琅满目,尽是他见都没见过的物事;晃到腹中空空,想起来买些吃食,口袋里却一个子儿也没有。更有甚者,此间百姓竟无人使钱,只出示手中方板,便可白吃白拿。可他偏偏不知如何获得这能闪会动的方板,开口向路人询问,人却都像看疯癫痴儿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第二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将腰间佩剑解下蹲在街头,打算卖剑换些吃食。不多时有个闲人前来过问,却不是为买剑。那人问他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一律摇头,心里愈发焦急。那人却说:“你这一身衣服不便宜吧?得了,你就说你愿不愿意接这活儿吧!现在是旺季,我也不跟你整那些虚头八脑的,一天三百,包两顿饭,行吧?”
王莽听闻有“包两顿饭”的活儿干,自然大喜过望,连忙点头拾起佩剑,跟着那人去了。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哪是什么正经活儿,分明是供人赏玩、出卖色相的下流买卖!
刘傲听到这儿,乐了:“不是,大哥,汉服旅拍店当个模特而已,怎么就‘出卖色相’了?人家也没把你怎么样吧?”
王莽垂头满面耻辱,切齿道:“陛下有所不知。为这一口吃食,臣每日无数次解衣、更衣,被些轻浮女子摸脸捏腮、上下其手,实在斯文扫地。一日之后,臣便请辞,欲再寻个体面差使,却四处碰壁。人都问臣要‘身份证’、‘二维码’,臣如何有这东西?不得已,只得再回那……”
“哈哈哈——”刘傲拍腿大笑,“那有什么办法?你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啥也不懂,还长这么好看,你这不是天选模子吗?”
王莽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却听出他意在嘲笑,脸色便愈发难看,气得胸口起伏,不再搭腔。
刘傲笑完,又觉得这人也怪可怜的,便拍拍他肩道:“嗐,你不爱干模特也行,明天我带你找个别的工作,保证不‘出卖色相’,行不?”说完撑撑醉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蹬掉脚上人字拖,往床上一躺,睡了。
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中午。刘傲摸出手机,里头有几十条vx消息、十几条未接来电,大部分都是他家母后打来的。最新几条来自程子:
“你个沙雕不接电话?你妈都快急死了!”
“我就知道你走不了几步就得躺。”
“我去,你怎么还跟房客睡一块儿了呢?他用沟子付你房租啊?”
刘傲这才惊醒过来,回忆起昨晚和王莽打交道的经过,只觉荒诞无比。哈哈,还穿越呢,这模子可真爱演。
到院子里洗了个脸,他晃晃依然有些沉重的脑袋,准备回家挨批。刚要推门,王莽正好从外头进来,手上拎着盒饭。
“陛下起了?臣侍候不周,陛下恕罪。”王莽说着,将一盒有荤有素的菜、一盒饭打开,整齐码在院内石桌上,恭敬递上一次性筷子:“陛下请用。”然后从屋里拿来一个旧马克杯,往水龙头底下接来一杯凉水,跪地双手呈上。
这一连串动作,看得刘傲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又跪下了?信念感这么强吗?这哪个表演学院跑出来的?
“那个……莽子哥,这,这是你‘出卖色相’挣来的,我吃,不合适吧?”刘傲嘴角抽动,半真半假揶揄他。
王莽却严肃拱手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身边无人伺候,实在不成体统。如今我君臣二人流落此处,臣莽自当为君犬马,没有二话。”
刘傲啪地掰开一次性筷子,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侧目打量他面上神情,竟看不出一丝虚假伪饰的痕迹。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穿越了,刘傲又摇摆不定起来。
人家模子还没吃呢,刘傲不好意思全吃了,便拨出半盒菜饭,掉转筷头递给他:“喏,我吃不下,你要不嫌弃,你吃了吧。”
王莽又是一阵惶恐谢恩,跪坐在地上接过饭菜,风卷残云似的扒拉完了。刘傲看出他还没吃饱,拉他起来往外走道:“走走走,朕请你吃点儿好的……”又停住脚步,回头叮嘱他道:“你在外头不要叫我‘陛下’,行吗?低调一点儿。也别动不动下跪,让别人看见不好,知道吗?”
“是。陛下身份不可泄露,恐招人眼目,惹祸上身。”王莽点头道,“那臣如何称呼陛下?必不得僭越。”
刘傲搂过他肩膀,边走边冲他挤眉弄眼:“你就叫我傲子吧,朕准你‘僭越’。”王莽垂头称是,张了张嘴,却叫不出口。
王莽往旅拍店里去辞职,刘傲替他出示二维码,收了一百五十块钱,然后带着他来到一家网红饭店,两人分吃一份日式炸猪排饭,终于填饱了肚子。
程子的酒吧刚刚收起卷帘门、摆上门口的闪光黑板牌。刘傲大摇大摆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墙上开关,瞬间将店里灯都打开。
程子从吧台出来,“啧”了一声道:“电不要钱啊?没人来呢,你开什么灯?手欠的慌!”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人,程子嘴角一斜,憋笑挑了挑眉。
王莽却圆瞪双眼,怒目与他对视。刘傲心想,模子哥还挺护主。于是赶紧拍拍王莽肩,又向程子道:“程老板,你不缺人打杂吗?我给你找了一个模子……莽子哥。他肯吃苦,性价比很高。你看这儿模样、这身材,到晚上女宾不得把你店门挤烂了?你看着给点儿,管饭就行。”
“哦——”程子拖长声点了点头,心领神会。这是让房客打工还房租的意思,回头发工资不用给这人,直接打给刘傲,省得这人又赖。
“莽子哥,还愣着干嘛?帮忙把椅子摆上呀!”刘傲推推王莽,使眼色道,“程老板叫你干什么你就干,等会儿开门了还有保安,你吃不了亏,嗯?”
王莽拱手称喏,刘傲瞪他一眼:“低调,低调!”王莽便乖乖闭嘴,手脚麻利地将垒在一起的高脚椅挨个取下来,摆在圆桌周围,又接过程子手中抹布,去擦抹卡座沙发。
刘傲与程子胡扯几句,不得不回家去挨骂。临走前又来到王莽面前道:“你挣的钱我先帮你拿着,等攒够一千多,你买个手机,就能用二维码了。有事你让程老板给我打电话,乖。”
王莽手臂抬起一半,又赶忙放下,垂头低声嘀咕一句:“谢陛下。”
从此以后王莽每天在程子店里打扫卸货,从中午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毕竟王莽给他磕了好多头,刘傲不忍心丢下人家不管,每天吃过午饭都会来酒吧看看王莽,还帮他置办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程子每天转给刘傲一百五十块钱,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刘傲拉着王莽去买手机,因为没有身份证,只能用刘傲的手机开户。
回到小院儿,刘傲教王莽怎么用微信、怎么支付和收钱,叮嘱他别乱下载应用。王莽紧张又兴奋,将手机托在手心里,颠来倒去地看。
刘傲手握住他肩头,长长出一口气道:“行了,别的功能你慢慢琢磨,不懂的就去问你老板。注意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现在电信诈骗很猖獗。你本来就没几个子儿,千万别得瑟,把钱攒起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很多……”
王莽听出他这话里竟含着告别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凛,将手机丢在床铺上,惊恐道:“陛下何意?‘以后’,陛下欲往何处去?”
“要开学了,我得去上学啊。”刘傲解释道,“上大学,就是……类似太学,一共要上四年,朕才刚上了一年。”
王莽才从太学结业出来,见过那些宗室贵胄子弟带伴读、随从入学,于是自告奋勇道:“陛下可在学中寄宿?臣愿为陛下侍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欸不不不!”刘傲急忙回绝,“朕上这个学,与太学些微有些不同。入学需要考试,名额限定得死死的,你进不去。”
王莽心道,我也经十年寒窗苦读,纵是再难的考试,总不至于全无通过的可能。待要再争取,刘傲却打发他道:“好了好了,我下午的动车,不跟你说了。你听朕的话,在这儿好好打工、努力适应社会,寒假……年底,快过年的时候,朕再回来找你,嗯?”言罢一手插兜,一手冲他挥了挥,起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