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京八十里的合云县,驿丞王安接到来信,今日一早便打理妥当到门楼来等人了。
离家前,他媳妇躲在被窝里,说他有病,说哪有大清早就出门等人的。正常人行路,往往晨发而暮至,若是路上遇着个什么事拦路,天黑了才到也未可知,他们合云县是那人今日定好的终点,他这驿丞吃过午饭慢悠悠往城楼赶都不迟。
王安却说她没眼力见,端的是市井里最短视取巧的那类做派。他可是朝廷的官员,掌管一县邮传迎送,虽不入品,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小。
尤其,今日来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物。
他们这些在小地方当差的平日里混混就算了,真遇上机会,谁不铆足一百二十分的劲去表现,谁就是蠢材。
话虽如此说,等到暮色四合之时,王安还是急躁了起来。他出来得匆忙,就揣了两个炊饼,还没到晌午就吃干净了,捱到这会,肚子里空得只剩酸水,饿得跟个鹌鹑似的。
到这时,他也不由得在心里埋怨人。却不是埋怨那贵人来得晚,而是埋怨起家里,他没特地叮嘱他们送饭,就真不管他了?
可现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谁都说不准那贵人是否马上就到。他也没收到来信说今日不用接待,只好继续守着,插空赶回家吃饭的侥幸心思也全都咬咬牙压下去了。
许是他心里念叨得太频,怨气随傍晚的西风飘回墙内,不多时,还真有一阵驴车声响传来。
王安媳妇提着两个食盒上门楼,声音抢在人跟前:“咱家官老爷呢?还没饿死吧?”
王安本来饿得人发虚,见媳妇提着食盒,心上一喜,但这婆娘当着众下属的面讽他,他又觉得十分丢脸,眼睛一瞪,胡子一吹,猛地把手往桌案上一拍:“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在这吵嚷?!”
妇人听见了,也不恼,呵呵笑一声,走到离他最远的一处地方放下食盒,揭开盖子:“大家伙在这守一天了,早都饿了吧?这有些包子,猪肉白菜馅的,还热乎着,大家若是不嫌弃就来吃些垫垫肚子吧,指不定还要等多久呢……”
这里的人说是同僚,但更像是在同一个老板手下打工的同乡,谁都不比谁更有文化、更有钱,平日里见得多,相处时也保留了市井间的习惯,你来我家蹭顿饭,我送娃子到你家玩两天,都是寻常事。王安媳妇是个热络心肠,也不需要谁特地提醒,她自己就知道给今日等人的驿馆众人都准备上吃食。
几个男人也不见外,一句“谢谢嫂子”,之后很自觉地就把手伸进食盒,小小的桌案和食盒,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而王安端坐原地,无人搭理。
他斜着眼朝那婆娘看,油润的香气飘来,胃里的酸气也直往上顶喉咙口。
本来等着她来跟他说句软话,就赶紧下台阶去吃饭,谁成想她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他。瞧那边,人咋就这么多?都是些粗人,吃起包子来又急又快,像圈里的猪抢食,能吃得出味吗?那么小的食盒,又装得了多少包子……
某人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比它主人更委屈。他媳妇一记冰冷的眼刀飞过来,半点情面不留:“你吃不吃?不吃饿着!”
王安一声不吭,猛一跺脚站起身来,斜着脸朝那边走去。
男人堆里霎时间爆发出一阵哄笑。路过她时,王安小声道:“饿死我你好找新男人是吧……”因而挨了一脚,如愿以偿。
王安姗姗而来,只能吃别人剩下的,本就一肚子火。可还没吃上两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声响,气得昏头,但还不傻,半个包子往嘴里一塞,很机灵地抢在众人前面下楼了,就好似刚才那个饿得半死不活的人回光返照了。
睿王的车队在门前停下时,合云县以驿馆驿丞为首的一众迎接人员已经恭敬跪在一边了,这其中还包括王安的媳妇。合云县县令带着几个县衙下属立在一旁,含笑相迎。
睿王在队伍中间一辆并不奢华甚至说得上狭小的马车中。车夫放下马凳,掀开车帘,一个略有些清瘦的男子现身在幽微灯光之中。
“都免礼吧。”赵章就近虚扶起躬身行礼的县令,又挥手示意跪着的一众人。
“是。”王安起身,悄悄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油,同时借机打量这位传说中先皇后所出的皇长子殿下。
年近四十的合云县县令是元德二十四年的进士,自认当年在上京自然见过赵章,不同于身后这一群乡野村夫,因而格外挺直胸膛,粘在赵章跟前,眸光热忱:“下官犹记二十四年见殿下那一面,殿下龙驹凤雏、英姿勃勃。殿下此去督造泠河大堤,一去就是大半年,与民工们同甘共苦,风雨无阻,使流域内民众不再受水患危害,居功至伟。完成了这般千秋功业,可殿下您——”
县令眼皮中包上一泡泪水:“劳心劳神,清减至此。您离京这么久,甚至连公主的最后一面——”
“住口!”一侍卫瞠目,响声阻止县令越说越离谱的话。
赵章面上淡淡,无笑也无怒,只道:“你怀着什么巴结的心思本王岂能不懂?本王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委,知道你这几句混账话也是无心。什么千秋功业?不论你我,都是为朝廷、为圣上做事的臣子,功劳还能是谁一人的?这你可想清楚了。”
县令连忙跪下告罪。
“本王今日不告发你口出诳语,不代表别人不会。你的脑袋长在你自己脖子上,若还想要,以后说话小心些。”赵章转身上车,“回驿馆吧。”
县令讪然,骑马跟上。王安一行人则分为两组,一组领路,一组在后保护。
王安拉过自己的媳妇往队伍最后走。
“看傻了?”王安捏她一下。
“你不也是!”妇人一巴掌打在王安手背上。
然几个呼吸后。
“不过,要我说,最傻的显然是县令爷,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难怪他被派到咱这小地方。”她小声道,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驿馆在收到来信不久就安排几间屋子好了。此刻夜已深了,有人提前回驿馆通知上下,待车马行到地方时,厨房已经忙了好一阵了,开水也烧上了。
“殿下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赵章松开绑袖:“先沐浴。我就不和你们同吃了,送一些进来便是。”
厨房这边热热闹闹地忙碌着。王安来到赵章暂住的房间外,被一侍卫拦住。
“殿下今日舟车劳累,吩咐了闲杂人等无事不得叨扰,驿丞请回吧。”
这侍卫态度并不差,原封不动转述。
王安不敢也没理由得罪睿王身边的人,只是笑呵呵举起一个木匣子:“这是今日从上京睿王府发来的信件。”
“我今日一早就去门楼等着殿下,方才接了殿下的车队回驿馆,一回来,听说是有殿下的信件,这不赶紧给送来了。”王安陪着笑,把信匣往前一送,“劳您转交给殿下。”
侍卫低头,打开匣子。
里面是一封密封良好的信件,纸封薄薄的,封口处盖有红印。信封一角被一绛色香囊压住,一股清幽香气随着匣子打开而逸散出来。
侍卫先拿出信,将信封上下看了,检查无误:“是王妃来的信。”复又拿出香囊打量起来。
赵章的声音隔门响起:“何人在外?”
王安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忙站直身子朝着透光的格栅门。
侍卫恭敬道:“是驿丞送了王妃的信来。”
“进来吧。”
“是。”
门从里面被打开,侍卫踅入。王安眼见着,也紧忙跟进去。
烨煜灯光之下,方才昏暗天光中看不清的那张面容此刻全都原原本本显露出来。
王安悄悄抬头。
睿王年近三十,面上疲态不掩,唇边有明显的胡茬,却不显得人邋遢,配上他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只会让人联想起他此行南下所经历的艰苦劳碌,以及在八十里外等待着赞颂他的朝廷百官。如今睿王事毕回京,人还在路上,可功劳已经抢先一步飞回京城了。
睿王经过合云县,县令早他们一日得到消息,绞尽脑汁想趁着这个机会在睿王面前留个好印象。而他们驿馆直接负责睿王一行人的吃住,更是一得到信就忙碌起来,生怕有一点不妥,怠慢了贵人。
他王安这样的小官,纵使自知见识短浅、能力不显,却也压抑不住攀附的妄想。哪怕只是热脸贴冷屁股地在人眼前露回面、说句话,都会让人有一种自己同这位贵人攀上交情的错觉。
就在眼前一丈不到的距离,睿王殿下接过侍卫手中的信件与香囊。这明明是驿站的本职工作,却也让王安一刹那不知天高地厚地有了些一飞升天的幻想——或许贵人就看上他会办事呢?
赵章发间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披散在身后。他先是捏过香囊朝鼻尖凑近,嗅了嗅,旋即放下香囊,小心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笺。
纸张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从背面透到王安和侍卫眼前,模糊成一个个细小的墨点。赵章也不避人,拿着信纸读起来,时而拧眉,时而发笑,忽而一顿,叹起气来:“这段时日本王不在京中,辛苦她操持王府。可这几日入了雨季,实在难赶路……”
这时,王安身旁的侍卫应道:“本来只需十几日的回京路,我们走了将近一月,终于是快到了。王妃挂念殿下,每到一处驿站,都会来信,殿下今日可要回信?”
回信?王安听着,这事跟他有些关系,想着,人也不禁站直了些,脚下磋磨着往前些微。
赵章却道:“罢了。此去京城八十里路,行快些,明日傍晚便能赶到,何必麻烦再劳费人马。”
王安道:“不麻烦,不麻烦,这本就是小的们的本职。驿馆的信差常年跑马,几十里路根本不算什么,若殿下有话欲传回王府,现在写好信,信差连夜送出,明日一早便能送抵京城。”
“不必了。”赵章摇头,又关切问,“本王记着,之前队里有一人行路昏在路上……”
王安殷勤答道:“人已到了,大夫也请来看过了,说是连日赶路有些中暑,歇息一日便好。”
“那就好。”赵章点点头,对侍卫道,“去通传,明日卯时动身回京,本王回宫述职,其余人回王府。若有不适,便在这里多修养一日,之后自行回京,到王府报道。”
内侍也愁道:“殿下这些日子车马劳累,圣上想来也会体谅。何必抢路上这一两天的时间呢?”
“路上遇着大雨,耽误了这么久,父皇也来过几封信询问。让他老人家担忧至此,我心中始终过不去,只想尽快回宫。你若赶不动路,在这歇着便是,不必强行同我一路。”赵章收起信坚持道。
王安出门前,赵章示意内侍塞过去一个金锭子。王安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谢恩。
这内侍只道合云驿馆上下布置妥帖周到,他这驿丞一定操了不少心,这是他该收下的。夸赞话不经睿王之口托出,却显然是得了本人认可的。王安感动得热泪盈眶,又朝睿王磕头,这才退了出去。
跫音远去,赵章复又拿出怀中信件,内侍端来烛台,赵章将信封拆开放在火上烘烤,不多时,几行字迹显现出来。
赵章轻声嗳叹,眉头微拧,抬头,眸光却冰冷深沉,穿过花窗刺入无边的深夜。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信想写,念头却都无端而终,空留一句意味深深的:“上京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