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锁狱大牢，这里显得更加死寂。除了照样暗无天日以外，九幽绝狱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因为一旦被关入了这里，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将牢底坐穿，要么已经濒临死亡。

牢房石壁上的机关眼折射出诡异的光芒，忽闪忽闪，像上古巨兽的眼睛。上官涤心平静地坐在木桌前，以手托腮，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两日前，上官氏族人共计三百余口全部被重兵押入了九幽绝狱，上官涤心也被押了过来。

更早的时候，梁郁再次来到锁狱大牢，劝说自己离开。上官涤心再一次拒绝了，她已做好了准备，跟着自己的族人们一同赴死。所有的亲人都死绝了，留下自己一个孤独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还有一点，自己是上官家族的人，身上已经被烙下了罪人的烙印，走到哪里都会遭人唾弃。难道要自己蒙着脸一辈子不见人吗？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想因此连累了梁郁。自己在上官府里装疯卖傻了多年，却意外邂逅了自己的意中人，不得不说是创世大神对自己的眷顾。自从被关入大牢以后，她每日里的很多时间都在回忆以前与梁郁在上官府里相处的日子。

一起嬉笑打闹、一起摘葡萄吃、一起玩捉迷藏……许多看似乏味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都显得弥足珍贵。就是陷入了这样的回忆中，自己在牢房里渡过了一日又一日。

那一次，自己偷偷溜出府逛花灯庙会，偶遇到了对方。二人吃了很多好吃的，玩累了对方将自己背了回去。上官涤心趴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居然睡着了。

想到这里，上官涤心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一抬头，见梁郁站在牢门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对方着一身黑色的官衣，显得伟岸挺拔。上官涤心微笑着道：“阿木哥哥！我心里正想你呢，不想你就来了。”

两名狱卒共同开启机关，牢门打开了，梁郁缓步走了进来。待那两名狱卒离开后，梁郁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实的面容。对方直接在木桌旁坐了下来，凝视着上官涤心道：“心儿，你就离开好吗？我求你了！如果你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阿木哥哥！”上官涤心嗔怒了一句，“大正月里来瞧我，居然空着手来了。好歹给我带点好吃的来嘛！比如炒西瓜籽、蜜饯果子、山楂片啦！”

“心儿！”对方像是有些生气，唤了一声。上官涤心收敛了脸上的俏皮，正色道：“阿木哥哥，我想好了，要跟族人一起赴死。你不必再劝我，我的想法不会变的。你方才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是上官氏的大限到了？”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有油灯发出的一丝昏暗的光芒。迎着牢门的石壁上的巨兽浮雕狰狞可怖，让人不寒而栗。梁郁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不禁暗暗握住了自己的手，话音有些颤抖：“再过一个时辰，所有上官氏的族人会全部被带到上官家族的坟场，在长公主殿下的坟前集体枭首，祭奠亡者的英灵。然后由□□寺的高僧迁骨，将长公主殿下的遗骨迁往□□寺内暂放。待新陵寝修缮完工后，再迁入进去。”

上官涤心感慨道：“看来君上是对上官氏恨之入骨啊！就连宫姐姐的遗骨都要迁出上官氏的祖坟。也好，迁走就迁走吧。”忽又道：“阿木哥哥，按照惯例是不是该吃一顿断头饭了？”梁郁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地戴上了面具，默然道：“端上来。”

只见先前那两名狱卒走了进来，各拎了一个食盒，变戏法似的端出各种吃食。不一会儿，摆满了木桌。上官涤心扫了一眼，发现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菜肴。梁郁摆了下手，那两名狱卒退了出去。

“哇！这顿断头饭好丰盛啊！”上官涤心咂咂嘴，夹起两粒鸡丁送入口中，啧啧赞道，“味道还很正宗呢！”随即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梁郁握住酒壶，问道：“要喝一杯吗？”上官涤心手拿筷子晃了晃：“阿木哥哥，你忘了！我从不饮酒的。我这人沾酒就晕的。”

“对！我倒忘了！”梁郁给自己斟满，端起来一饮而尽。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喝下了七八盅。他的心里难过极了。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送自己的好友上路。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上官涤心夹起一块鸡翅啃着，道：“阿木哥哥，这些都是你亲自下厨烹制的吧？我以前尝过你的手艺，记得你烹制的东西的味道。不过，我感觉你的厨艺退步了，没有以前好吃了。”梁郁应道：“是吗？可能是吧，我许久没有下厨了。烹制食物要经常动手才行，若是久了就生分了。”

“不过，只要是阿木哥哥烹制的，对我来说就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上官涤心嘻嘻笑了两声，又夹起一片鱼肉吃了起来，“看来我今日还是挺幸运的。虽然马上要砍头了，可是却吃到了意中人亲手烹制的食物。创世大帝待我不薄啊！”

虽然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喜悦之色。可是落在梁郁眼中，心情却无比痛苦。因为再过一个时辰，二人就会永别了。这将是对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饭食。

对坐的上官涤心抿了下嘴唇，又喝了口清汤，然后道：“好了！我吃饱了！吃得好饱。我一直想着，等大限之日来的那一刻，你能够提前来送别我。我就会很开心了。不想你真的来了。所以我现在非常开心。”

对方语速平稳、笑颜如花，完全不像一个即将上刑场赴死的人。倒像是春光里要出门踏青一般。听着对方的话，梁郁只能默默不语。上官涤心用手帕擦去嘴上的汤汁，平静地道：“阿木哥哥，你不要这样。我只是离开了这里，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已。所以我们并不是永别。”

梁郁的眼睛里闪出苍茫悠远之色，终于开了口：“心儿，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上官涤心以手托腮，作沉思状，好一会儿方道：“还真有一个，但是不知道阿木哥哥你做不做得到。”

“你说，我一定竭尽全力！”梁郁平视着对方。上官涤心凝视着对方，然后郑重地道：“阿木哥哥，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篱落姐姐。尽管她已为人妇，可是你的心里始终还是惦念着她。不可能再有女孩子能走进你的心底里，对吗？”

望着对方殷切的眼神，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案。对方说的是事实，可是梁郁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上官涤心佯怒道：“阿木哥哥，你不守信用。方才还说要竭尽全力帮我了却心愿呢。一转眼就变卦了。”

梁郁端起面前的酒盅喝了下去，肯定地道：“我说到的一定做到！”上官涤心忙道：“我看未必！我还没说自己的心愿呢，可是你连我一个问题都不愿意回答。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你就不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吗？我不想心里带着疑惑离去。”

牢房里沉寂了下来，二人像是约好了似的，谁都不再开言，生恐打破这份宁静。好一会儿，梁郁才开了口：“你说的不错。我是喜欢她，从我们一起在长乐宫当值时就喜欢，那时我是侍卫统领，她是长公主殿下身旁的女官。我一直默默地喜欢着她，这份感情从未改变过。”

上官涤心听得格外认真，又道：“现在呢？现在你还喜欢她吗？”梁郁没有逃避，而是道：“没有了。从我再入上官府成为一名侍卫时就没有了。我现在已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没有爱她的资格。如果再哪怕有一丁点喜欢她，对她都是一种莫大的亵渎！”

上官涤心的眼睛里充满疑惑，道：“这些话我有些听不懂。不过，我想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从而让自己做出了改变。”梁郁像是酝酿了一下，才道：“心儿，下面我要说的话只告诉你一人。”

上官涤心眼睛里的瞳孔收缩，漆黑的眼眸子像是定住了一把。她有一种直觉，像是要获知对方心底的重大秘密一般。她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不禁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双手。

对坐的梁郁像是浑身轻微颤抖了起来，只听他沉重地道：“心儿，还记得我突然从上官府离开的那段日子吗？就在那段时日里，我成了太监之身，几乎九死一生。可是我最终还是活了过来。”

上官涤心听完异常震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成为太监之身对任何一个男子都是致命的打击！致命的屈辱！难怪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说话的声音变了，而且戴上了一张面具。

事隔许久，梁郁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他不知道为何会在她面前，吐露这个秘密。

梁郁自卑地底下了头，颤抖着道：“太监是一个不完整的男子，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资格。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曾经有很多次，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我又舍不得去死了。我死之后，谁来保护她呢？”

不知何时，上官涤心已经走到梁郁身后，紧紧地环抱住了对方，定定地道：“阿木哥哥，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以前的那个阿木哥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阿木哥哥。我对你的情意始终不变。”

梁郁羞愧于自己的太监之身，方欲挣脱开对方的怀抱。可是上官涤心却用两只胳膊将他紧紧箍住，不肯放手，用哀婉的语气道：“阿木哥哥，我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让我抱抱你吗？”梁郁没有再挣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对方紧紧地拥抱着他。

拥抱了片刻，上官涤心愤愤道：“阿木哥哥，你告诉我，是哪个坏人把你害成这样的？”梁郁默然道：“上官涤尘。”上官涤心猝然一惊，慌忙松开了对方。梁郁扭过头望着对方道：“心儿，你不必自责，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原本不该跟你说的。更何况你哥哥已经身亡，我也不恨他了。”

“不！你可以原谅他，但是我不能！”上官涤心满脸悲愤之色，“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原谅他的！上官氏恶贯满盈，有此下场一点也不冤枉。”

梁郁问道：“心儿，还没说你的心愿呢？告诉我！”上官涤心重新坐了下来，认真地道：“阿木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房里除了篱落姐姐已经没有旁人的位置。可是我很小气，就算是挤也要挤进去。所以，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心儿，我会的。”上官涤心摇头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等下在坟场轮到我斩首的时候，你不要移开视线。我要你亲眼目睹我斩首的一幕。有了这样触目惊心的一幕，我想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了。”

天呐！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个心愿！梁郁方要开言，上官涤心却抢先道：“阿木哥哥，这个心愿我想了许久，希望你可以答应我。我知道凭你我的关系你不忍看到我斩首的一幕，可是我希望你看到。到时我会仰头看着你。我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眼睛里只有你。”

对方的一番话语情真意切，显然是内心真情的自然流露。梁郁似乎找不到理由再拒绝，可是让他亲眼目睹对方被斩首示众，自己又如何能做得到呢？上官涤心瞥见牢门有名狱卒藏头露尾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阿木哥哥，有人找你。”梁郁扭过头，见那名狱卒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躬身道：“禀司正大人：所有囚犯已经全部押入囚车，随时可以出发。”梁郁道了句“知道了”，那狱卒识趣地快速退了下去。

上官涤心心中已经了然，恳求道：“阿木哥哥，我的时辰不多了。你还不肯答应我吗？”望着对方纯真的目光，梁郁最终艰难地点了头：“好！我答应你！”上官涤心长吁了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埋藏心底多年的心愿似的，起身道：“好了，我们出发吧。”当先走出了牢门，梁郁跟了出去。

待出了地牢，来到大院里。只见整整排了几十辆囚车，全部是上官氏一族的族人。所有人全部穿了白色的囚衣，正中间是一个个大大的“囚”字。上官涤心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忙道：“给我也换上吧。”身后的两名狱卒望向梁郁。

梁郁点了点头，见对方被重新带入牢房里，再出来时身上也罩了一件雪白的囚衣，中间的血红色大字格外刺眼。上官涤心被关入了一间囚车里，走在队伍最后方。

天色阴沉沉的，不见日头的影子。刮着轻微的寒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梁郁走到队伍前面，跨上了高头大马，随即押运队伍移动起来。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了城郊的上官氏祖坟。

只见整个坟场到处站满了戍卫的兵士，个个腰上绑着白布。所有的囚犯被押下了囚车，全部带到了长公主宫叠叠的坟前。待到墓碑前，只见一位披头散发的老人已经跪在那里，正是上官徽！对方神情古怪，时苦时笑，像是疯癫了一般。

墓碑旁，篱落一身雪白的孝服立在那里，头上也戴了一朵白色的纸花。梁郁走了过去，躬身道：“禀大人：上官氏族人已经全部押到，共计三百二十一人。”篱落扫了一眼跪在墓碑前的一大片上官氏族人，有年逾花甲的老人，也有不足两三岁的小娃娃。没一会儿，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跪着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