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月的彗星,他们还真是在邯郸城看的。
秦军一路势如破竹,如此往赵国的都城攻去,数月后赵王偃便带着臣子们屈膝纳降了。
不愿降的王公贵族便往东北方向逃去意图自立为王,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死灰又焉能复燃?
话又说回到数月前的冬日,后虽雪停,日头却温吞吞的,冰雪自然也久未消融,那雪化作水又冻了一夜,路面结了冰比雪地还要难行上许多。
秦王微服去到井陉关附近的县城,那是土石夯就的茅屋,单看此倒也算不上繁华或落魄,与秦国的大半郡县一般无二。
只是庶人困苦、缺衣少食,路边冻死的也不少。
寒冬本就难熬,连秦军也是人缺寒衣、马缺草料。
不日前这里还是赵国疆土,如今却成了秦国的,这国与国之间边境的百姓才是最可怜的,今年是这国人,明年可能就是另一国人了……
那北风凛冽得很,赵政穿得如此厚实都感觉得到寒意,更何况这些庶人,如今百姓归秦,到底是不忍。
赵政不由得问蒙毅:“军中寒衣、粮食可还能匀出来些?至少让他们先度过这个冬天。”
“回公子,粮食尚能匀出来数百石。”蒙毅答,“寒衣却是不能了。”
“那就先将粮食分给他们,寒衣就算了。”赵政的余光瞥见路边那身着单衣的小姑娘,心似乎被揪了那么一下,但仍是视若无睹地路过了。
嬴政不由得说了句:“那姑娘太单薄了,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王上当真狠得下心来。”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要么都救,要么都不救。”赵政说得理所当然,“寡人自然可以将身上披的大氅赠与她,然后呢?
惹得所有人眼红,那或许才是真正害了她。”
秦王也是人,他的心怎么可能真是石头做的。
赵政也曾做过这般“自以为是”的援助,那是多年前皇帝陛下还未到来的时候,那年旱灾加之蝗灾,赵政充作流民打扮一路向西体察民情。
照理来说,朝廷的救济粮应该比他先到才是,可他都到了受灾地了,粮食却还未至。
有能力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谋求生路,剩下的老弱妇孺居多,那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剩不下,饿得狠了便没了底限和原则,竟想着易子而食。
赵政看不下去,便将自己身上的粮食给了那两户人家阻止了那些人的想法和行为,而带来的结果是那两户人家一夜之间被灭了门。
那日赵政才真正意识到了人在面临生死一线的时候其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发生了这样的事,赵政仍生出了罪恶感,仿佛是自己害死了那两户人家。
那是一个深刻无比的教训,至此以后,赵政再也不会做这样无谓的事了,最好的方式还是从国家层面出手。
“话虽如此,可朕还是好难过啊。”嬴政的言语像是撒娇,又像是真正在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正因为清楚现实的残酷,反而会难以释怀。
那战场上的无数亡魂,那受战乱影响流离失所的百姓,那无数个失去了亲人的家庭……
从前嬴政高坐庙堂,听底下人传来的一则又一则的捷报倒是不以为意,如今亲眼得见,方才清楚这战争大抵是真的没有胜者的。
“如今这些百姓归我们,当然是想要两全的。”赵政沉吟片刻后道,“起码要让他们活到明年春耕。
寒衣不行,那炭和木柴呢?
至于其他的只能能后续辎重粮草了。
再或者我们只能去抢了。”
嬴政莞尔:“抢赵国世家贵族的吗?”
赵政回答得理所当然:“那不然呢?”
或许有人瞧见赵政衣着不凡,赵政未走出去多远,便被一群人围困其中。
久未听这赵国话,赵政只能听出个大概,说却是已经完全不会说了,隐约知道他这是被打劫了。
蒙毅欲抽出长剑威吓却被赵政所阻止:“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别伤了他们。”
蒙毅应声:“诺。”
而几十年过去,皇帝陛下早已全然听不懂赵国话了,需要赵政这个翻译,其实他也猜出了这群人是想做什么,可当从赵政口中得知缘由的时候,还是觉得好笑,除此之外便是心酸。
当你弱小的时候,面临这样的场面你会觉得屈辱;而当你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再面临这样的场面其实早已风轻云淡了。
百姓何辜?
他们明明那样可爱,他们只是什么都不懂而已,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许多事情,那对贫苦的夫妻卖了他们的女儿又哪里是贪图富贵,也是无奈之举,如此女儿才能活下去,他们一家人才能活下去。
又不是贵族世家,其实老奶奶编的竹篮家家户户都会编。
明明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可四下邻里仍是凑了钱,今日你去买一个,明日我再去买一个……
他们就这样悄悄地盘算着让寡居的老奶奶得以终余年。
妻子生了病可家里请不起医师,丈夫想着吃点好的或许妻子的病情就能好转了,于是他在刺骨的溪水里捞了一整日的鱼。
父母不在了,哥哥带着弟妹,可他也不过十余岁。
大娘照顾隔壁刚失去丈夫的小寡妇,可她不也因为战事失去了几个儿子。
他们不识字、他们不懂所谓的仁义孝悌、他们所做的一切全凭本心而已。
他们靠天吃饭,祈求的是一年的风调雨顺,因此万分迷信鬼神,他们容易被世家贵族哄骗,对国家的政策也是一知半解甚至全然无知。
这其中的确不乏恶劣之人,所谓刁民,但世家贵族就没有了吗?庶人无知,可那些人学的诸子百家的经典何尝不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官吏为恶的后果更严重,而他们还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修饰自身。
赵政感慨万千,忽然觉得他幼年时遭受的苦难和欺凌都算不得什么了:“陛下,直到这一刻,我是真的放下了。”
如果没有陛下,他其实是没有机会看见这些的;如果没有陛下,他也不会轻易释怀。
从前觉得对方的存在别扭,如今却已经离不开了,因为他也是被爱着的,哪怕那个人是自己,他也愿意变得心胸豁达些。
“那小阿政很厉害哦。”嬴政褒扬道,“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做不到如此。”
陛下承认别人比他优秀的时候难得,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赵政觉得新奇,又觉得别扭,咕哝了句:“哄小孩呢。”
嬴政不禁莞尔:“但王上很喜欢被我哄不是么?”
赵政不可置否。
数月来,秦军先后同赵葱、颜聚等人交战,可我方将才不知凡几,大秦铁骑更是勇猛非凡,自是一马平川。
几路大军于四月在邯郸城外汇合,赵王偃既已纳降,邯郸城自然是长驱直入。
在清点过赵国的兵马钱粮后,所有人都以为秦王亲征赵国是为了故地重游、以报幼年之仇,届时邯郸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可秦王并未如此,他在处理完诸般事宜后登上了邯郸城外的太行山脉的其中一座,他整理过行囊后于凌晨出发,登上山顶后恰是夕阳晚照时分,中原山脉何其繁多,各有各的特色,有的秀丽、有的险峻,不尽相同。
登高远眺,心胸却同样的波澜壮阔。
虽是四月,夜间仍有些寒凉,赵政在山顶辟出了一块空地,以作观星之用。
他们在要山上待上一夜,自然还带了些御寒之物与肉脯点心。
山上不乏虫蛇猛兽,赵政拾了些干柴来,又用随身带来的火镰、火绒等物点燃了篝火,作取暖照明之用,也用作驱赶虫蛇木猛兽。
赵政盖着毛毯坐在篝火前,那篝火燃得不甚热烈,间或投入一块干柴,或明或暗的光线映照在赵政深邃的面庞上,那张在外人看来刻薄寡恩的脸上也多了一丝温度。
夜色渐浓,天上的星子璀璨,微风带来了山间清醒的草木气息,那鬓发被吹动,赵政眺望着邯郸城的方向,到底是赵国的都城,人间的灯火点点,繁华而静谧,只听得见空山鸟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邯郸城里的人们是一夜未眠,还是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一路征伐,是满目疮痍,原来这样的灯火也那样的难得,嬴政觉得心旷神怡,此刻他们放下了所有的责任与重担,期待的只有今夜的彗星,不由得建议道:“王上唱歌给朕听吧。”
“唱歌?”赵政惊讶于皇帝陛下的想法,“寡人倒是可以试试,只是陛下可曾唱过歌?”
嬴政倦懒的答道:“未曾,不过若王上想听,朕也可以试试。”
赵政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那是无可奈何的甜蜜:“那寡人也只能试试了。”
赵政用双手打着节拍,他们的声音本就低沉,在外人面前倒是冰冷而严肃,可温柔起来说什么都像是情人间的温柔絮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竟是越人歌,这调起的太高,嬴政竟不知唱哪首了,诗三百中嬴政更了解的是雅和颂,那些赤忱露骨的情诗大多出自风,唱法与雅、颂不同,嬴政还真有些骑虎难下,身体的控制权在这一刻交接,嬴政终于想起了一首,他打着节拍,朗声而歌:“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此刻他们的心情都是由心的愉悦,赵政拍手叫好:“陛下再来一首。”
嬴政并未答应下来,而是反问道:“你是将朕当做你王宫里的乐伎了?”
“哪有?”赵政无辜道,“是陛下唱得太好听了。”
……
他们就这样胡闹到后半夜,困意逐渐上涌的时候,人间却骤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照亮了,恍若白日。
赵政惊觉起身仰望夜空,他们期待了许久的彗星终于来临,那彗星仿佛离人间很近,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光芒璀璨却没有太阳那般刺眼灼热,它就这样扫过整个天空,随后人间又陷入了黑暗里。
那星子的光亮显得过于黯淡了。
而他们漫长的等待也只是为了这一刻,这短暂而难以忘怀的一刻。
仿若他们的人生,或许称得上绚烂,但也只是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截,可能够拥有那么光辉的一刻而被人铭记就已经足够了。
赵政久未回神,半晌后不由得喃喃道:“陛下说得对,这样的盛景难得,此生或许只有这么一次,自然是要看的。”
上一世此时的嬴政方才亲政,如今再看心境又有所不同,他不由得牵过对方的手,饶是牵过无数次了仍觉得那触感微妙,就好似左手牵右手一般:“王上更为难得,朕以为朕更应该珍惜的是你。”
夜色已深,天地陷入了酣眠,
情话甜蜜,笑意自然也难以遏制,赵政接着陛下的话往下说了句:“这样的烟火人间也难得,寡人要陛下陪同共赏万里山河。”
嬴政笑着应允道:“诺,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