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三层小楼中。
荷鲁斯烧水,沏茶,加入地方特有的果酱,一时间满屋子都弥漫着香甜气息。
那个曾经在艾伦家族派对中有一面之缘的妓-女则跪坐在天照左边,双手乖乖交叠放在大-腿上,温柔目光落于面前茶桌上。
水沸了,蒸汽从壶口喷-出,褚寻鹤下意识伸手去提,不正不巧和荷鲁斯相碰。
冰凉。
这是褚寻鹤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
在这样燥热的气候下,在阳光直射十二个小时的沙漠里,拥有这样冰冷的一只手,实属怪异。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个妓-女掩唇轻轻一笑:“我都忘了,还没自我介绍呢。”
说着,她徐徐伸出手,松松握住天照一晃,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笑着说:“你们好,我叫卡特琳娜,阎摩族人,曾经在米德加尔特的舞团里谋生,自从自由之神重新回到王座,一切经营非法交易的舞团被取消,我便回到了汜叶。”
她的手柔软无骨,温热细腻,一握上便让天照不适应地一躲,旋即没了动静。
卡特琳娜噗嗤一声笑得妩-媚自然,拢了拢鬓边松散的束发,说:“你们是来找伯德勒丁的?”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柔柔地盯向褚寻鹤,后者倒是没什么动静,盯着眼前茶桌:“你知道她?”
“五百年前和忒弥斯大人并肩作战的女战士,”卡特琳娜含笑说,“汜叶有谁不知道呢?”
褚寻鹤一哂。
荷鲁斯将茶轻轻推到两人面前:“抱歉,这位女战士,早在五百年前就失去了踪迹。”
褚寻鹤看着她:“那我可以询问一下几天前的动-乱是怎么爆发的吗?”
荷鲁斯掀起眼皮瞧了他几眼:“这里是沙漠和绿洲接壤之地,阿蒙拉族人和阎摩族人都有,两族矛盾积压已久,偶尔发生肢体冲突,也非常正常。”
褚寻鹤神色自然:“那您站哪一方呢?”
“哪一方?”
“支持阎摩族或者支持阿蒙拉族,您总得选一个吧?”
“……”
荷鲁斯语气微冷:“我一般就情况而定。”
“您保持中立?”
“自然。”
“那为何要派士兵蛰伏在村口,一嗅到卡纳克神宫燃烧的熏香就立刻斩杀?”
当!
荷鲁斯失手打翻了一个茶杯,当即抽纸盖住肆意流窜的茶水,声音彻底冷了:“您这是在怀疑我?”
褚寻鹤唇角微弯,垂眸端起眼前热茶:“不敢。”
他举杯轻轻和歪倒的茶杯一碰,发出叮地一声:“只不过……有些怀疑罢了。”
身后兽耳少女劳拉拍案而立,周围兽人刷地抽刀亮剑,白光在屋中一晃而过。
气氛瞬间跌入谷底,周围的温度像是被抽离,分明是燥热的沙漠,却让人遍体生寒。
须臾,荷鲁斯哼笑一声,一抬手驱退四周泛起的刀光:“汜叶国种族之间的矛盾,想必你们都心知肚明吧,何必过问呢?”
褚寻鹤:“可是矛盾存在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爆发?”
“因为这两年阿蒙拉族做下太多罪孽了,”荷鲁斯直面褚寻鹤的目光,“维多利亚,那么内敛害羞的姑娘,被十几个男的摁在医生休息室里施加暴行,死的时候大-腿弯曲九十度,你知道这意味着多大的痛苦吗?你知道……她的父母在看见自己女儿变成这样,却无处申诉,有多么绝望吗?!”
她说着深深呼出口气,像是在战栗和颤-抖中将怒意宣泄而出,再开口时已经平和许多:“你当然不知道,因为遭遇这些的不是你,也永远不会是你……但是,先生,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了,这五百年来我们对待他们始终忍让,谦和,宽容,想要借此换取尊重,平等和爱护。可是他们给予我们的是什么?是变本加厉,是歧视,是轻蔑——所以我们不想再忍让下去了。”
“……”
褚寻鹤喝了口茶,腻人的甜味让他有些不适,很快又板着脸塞了个椰饼。
天照在一旁说:“我同情你们的遭遇,既然如此,你们是否愿意……”
“不。”荷鲁斯摇了摇头,目光难得有些执着,“我们不走——至少我不愿意走。”
隐在她身后沉默许久的劳拉突然插嘴道:“我也是。”
“我们生长于这片土地,我们属于这片土地,所以,我们理应享受它给予的所有礼物,这是我们的权利。”
赫利奥坡里斯郊区,绿洲和沙漠的分界。
天地异色,风云变幻,远方浓云滚滚袭来,须臾便在两人眼前旋转,扭曲,然后分-裂。
旧神从贯穿天地的巨大云卷中走出,身披玄黑色神袍,右肩嵌入三枚银色骰子,左肩挂满了和衣服颜色完全不符的幼稚挂饰。
那是幼年的两人在神域中制作的小玩意,塔尔赫尔手笨,做出来的猫狗鸟雀都歪七扭八颇为畸形,反倒是温珣的手巧而灵活,又喜欢送人,因此最后抱着满手东西回去的往往是塔尔赫尔。
那些东西藏在他的神殿里已经千年之久,温珣注视着对方从天而降,缓缓走到面前,不禁油然而生不知名的怀恋。
他伸手摸了摸肩头栩栩如生的竹鸟:“还留着?”
塔尔赫尔目光暖得不像话:“嗯,我加了术法,就算千年万年,都不会腐-败。”
温珣闭了下眼,无声收回了手。
塔尔赫尔头一回被主动叫过来,满脸肉眼可见的兴奋和喜悦,被挡在百米外无能锤墙的忒弥斯甚至幻视到对方无形摇动的狗尾巴,手中铁锤挥得更加用力了:“温、祭、秋!等你回来我饶不了你!!”
温珣:“……”
温珣挥挥手,结界屏蔽声音。
他对塔尔赫尔轻轻笑了笑:“保存的很好。”
“所以你打算和我回去了吗?”
“当然不是。”
塔尔赫尔:“……”
温珣:“几分钟前,我回忆推演中某次的结局,发现那一段记忆似乎被人为清除过,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能够对我做出这种事的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了吧。”
塔尔赫尔挑眉:“所以你来……质问我?”
“只是合理的推测罢了。”
塔尔赫尔显然没有被这句话哄好,刚刚流露出的喜悦一扫而空,眉心紧皱,极为不悦地说:“你就是在怀疑我,是褚寻鹤说的?”
温珣:“……”
他一时间不知道先吐槽哪一句话,秉承时间紧迫的理念极快否认:“不是。”
“那就肯定是。”
“……”
“好,那就是,”短暂的沉默后,温珣叹了口气,勾勾手指修复被忒弥斯砸出裂缝的屏障,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是你吗?”
看着塔尔赫尔的表情显然想要追问到底,但忍住了,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
温珣立刻皱起眉:“不是你,还能是谁?”
“祂。”
“祂?”
塔尔赫尔:“天地法则有令,千年兴衰为一次轮回,这一次人类的历史本该终结在五百年后的现在,但被你强行续上了,于是法则动用了高于大陆的力量,从你的脑海中强行挖除了那一段记忆。”
“送去了哪里?”
这句问话实在太跳脱了,塔尔赫尔当即被问得一呆:“什么?”
“存在即合理,”温珣声音发沉,“法则不能销毁合理的存在,他只能将其挖除然后安置到其他地方——所以这一段记忆,连同那个时空的我,都被送去了哪里?”
“祂拥有了自我意识。”
哐!
铁锤生生砸碎了神力构筑的屏障,直直朝塔尔赫尔后脑勺袭去,又在擦过发梢的瞬间被一只手牢牢握住。
塔尔赫尔一手捏紧铁锤,一手扯住温珣衣襟把人拉到身后,面色不善地看向来人,微微眯起眼:“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温珣猛地摁住他肩头:“把她送出去,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
他的烧还没退完,掌心温热,还带着湿汗,一覆上肩头,便让塔尔赫尔神色微变,反手握住捏了下:“怎么回事?”
边说,边五指微松,驱使灰黑色烟雾提上铁锤,抵住忒弥斯不算温和地送出去百里远,哗啦修复屏障。
做完这一切,他随即扭头:“你的手怎么回事?”
温珣:“拥有自我意识,是不是意味着那个空间从时钟中独立出来了?”
塔尔赫尔深深地望向他:“是的,相当于你创造时空中的自己突然拥有了自我意识,从而,产生了不符合剧本的主意,从而……”
他加重语气:“改变历史。”
叮当!
阆风进口的陶瓷茶杯打在木桌上发出清脆地脆响,荷鲁斯收起笑容,掀起眼皮温温和和地对上褚寻鹤森冷的目光,礼貌地说:“怎么,帝君是有什么疑问吗?”
“……”
褚寻鹤无声摸了摸胸口,面色微沉地摇了摇头:“没事。”
话虽这么说,捏住茶盏的五指用力到指尖泛白,被卡特琳娜尽数收入眼底。
她无声地莞尔一笑,递过去一块椰果糖:“难得两位到访沙漠,这几日我们也打算组织一个旅游团探访沙漠景点,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
天照扭头:“旅游团?”
她往卡特琳娜的方向靠了靠,拨弄了下散落的发丝,问:“包吃包住吗?”
卡特琳娜笑容浅浅:“嗯,您有兴趣吗?”
天照:“……”
她一弯眼:“当然好——”
“她可以,”还未说完,褚寻鹤突然快速起身,一拍衣摆,朝四下扫了一眼,生硬地说,“我不行。”
“为、为什么?”
“有事,”从左侧察觉到异样的目光,褚寻鹤一扬眉梢,斜眼一瞥露出抹怪异笑容的卡特琳娜,冷冷地说,“今天先到这,各位不用送了——有缘再会。”
说着,垂眸对天照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道:“我相信,你会玩得很开心的。”
天照会意地一耸肩。
……
“……你想干什么?!”
绿洲边缘,天地异变已经吸引到众多周围的阿蒙拉族人,无数周围做生意的商贩纷纷聚拢过来,有些遥遥瞥见忒弥斯背影的士兵也纷纷前来询问情况。
忒弥斯被塔尔赫尔顺手下了禁言咒,关于两人的事半句都说不出来,五指攥紧锤柄,周身暴涨的神力已经让一部分民众感到威压,朝四下扫了一眼:“没事干吗?回去!”
说罢,身后忽而一凉,无数群众的惊呼充斥耳畔,她心头一紧,还来不及扭头,就听温珣咬牙喝道:“放手!”
她瞬间浑身一僵,眸色一戾,如一阵呼啸的狂风冲到两人身前,铁锤当地挡住一双手,朝反方向用力一推:“滚!”
塔尔赫尔原以为对方还是五百年前那个只知道躲在温珣身后的小女孩,此刻被骤然挡住,瞬间一呆,旋即五指微收用力捏住布满铁齿的锤头,皮笑肉不笑道:“就凭你?”
说着,他侧目对上温珣森冷的目光,灰黑色神力瞬间从鞋尖涌出挡住所有好奇的群众目光,舔了下虎牙紧声道:“你还记得建筑之神之死吗?”
温珣揉了揉被他捏青一圈的手腕,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记得。”
塔尔赫尔缓缓露出一个惶然而惨白的笑。
冷汗一滴一滴从他的额角淌下,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没有握住任何武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过了半秒神经质地捏住了衣角。
他说:“他的陨落,就是从像凡人一样生病开始的。”
最开始是不舒服,牙疼,头痛,脚抽筋,并不起眼,直到神明在某个深夜突然发烧,昏迷不醒,一直到陨落,都再也没有醒来。
顿了顿,塔尔赫尔迎着忒弥斯看鬼一样的目光继续说:“就像你现在这样——褚寻鹤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我要带你走,”他说着,从右肩血肉中挖出自己的本命神器——三只银色骰子,握在手中缓缓向温珣走去,“我要带你走,褚寻鹤根本是想看你去死!”
话音一落,那个在史书中始终未曾显露出战斗意愿的神明如鬼魅般越过忒弥斯的阻拦,像一片轻盈的雪花般落在温珣面前,抄起他手腕狠狠拽进自己怀中,五指成爪摁上他头顶,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