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混沌时期,旧神更喜人间,却苦法则有令,不可过近靠近世人,故只能铸造通天长梯,底端沉于现在的亚特兰蒂斯海域,顶端直通神明所居之所。
后来,陨落如期而至,神明如同折翼风筝从天而落,高大强壮的身躯摔断了天阶几处,破碎的石料和尸体一同砸进海中,滔天巨浪被彻底掀起,周遭方圆百里的土地被吞噬殆尽,自此再无人自上款款走下,向世人降下智慧的指引。
再后来,旧神塔尔赫尔从海底寻回天空之神的神格,经海面回寝殿时忽生感慨,遂取奇材石料,将损毁的天阶一一修复,大致可通,飘然离去。
至今,居然也过百年。
平静海面忽起波澜,鱼群纷纷散开,海岸有人如有所感地投去视线,看见一只巨鲸破水而出,水光莹莹的背上驮了一个青年,游游荡荡到达天阶脚下,发出一声浑厚的长吟。
他的背上,温珣闻声而起,亲切地摸了摸带自己过来的巨鲸,抬脚,小心翼翼踏上这条莹白如玉的长阶,缓缓走了几步,便耐不住神力带来的威压,靠坐在台阶一脚轻轻喘气。
想当年这个天阶的诞生还有他的一份功劳,如今倒是一点也无法上去了。他心中颇为自嘲地念叨,好半晌积蓄了一点力量,便起身扶着台阶慢慢往上爬。
长阶凌空悬在湛蓝海面上,头几阶的位置并不高,因此,起起伏伏的浪涛,高低起落的海鸥,还有不时跃出海面的鲸鱼,都会在某个瞬间和它相撞,就像撞上礁石一样。
但和礁石不同的是,在两者相撞的刹那,月白色的台阶会暗淡、褪色、变软,如同积雪融化一般,放一切穿行而过,再重新成形——这,就是时间之神降与的恩泽。
于是水天交融的地方便多了一条永远在消失和重现的长路,于世人而言,大路上又多了一处奇观,每年成百上千的游人前来观光,每个忌日都有信奉时间的教徒前来跪拜。
最开始温珣并不习惯,后来他学会习惯。
再后来,他成了距离这条长阶最遥远的人。
台阶还是太长了,温珣爬了好一段,这才走到一处平台,台上还有个小小的茶桌,桌上泡着壶热腾腾的茶。
不需要思考都知道是谁放这的,他坐在平台上细细匀了会气,捏起茶杯喝了半盏。
高处台阶缓缓震动,是有人察觉他登梯,连忙过来确定身份。温珣不慌不忙地坐着喝茶,过了好一会,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含笑说:“来了?”
脚步声暂歇,阴影盖住了阳光,片刻,旧神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
温珣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塔尔赫尔依言走来,盘腿坐到他身边,顺着温珣的目光,看向了沿着脚底一路延伸的无垠海面。
他无声看着,看了好久,开口说:“找我做什么?”
“嗯?”
“……这天阶你已经百年没有来过,这次破例,不是为了叫我出来,还能是干什么?”
温珣一哂,举起壶,施施然给他倒了杯茶。
他说:“谁跟你说来这就一定是找你的,自恋。”
塔尔赫尔正要喝水,听到这话,当即将茶杯放到了一边,扭头急切地问:“那你来干什么?”
“你觉得呢?”
“……”
塔尔赫尔陷入沉思。
温珣望着他,眉眼弯弯,神情柔和而纵容,问:“你觉得我来干什么?”
旧神没有答,他怔住了,因为眼中-出现的是他已经有五百年没有在温珣脸上见过的表情,一双金眸满含两人之间许久未曾出现的温柔,只一眨便搅得旧神心神不宁,恨不得把那点秘密全给他讲。
他掩盖一般地低咳两声,耳根通红,丢盔卸甲,心中早就恨不得什么都说了,嘴上却还是硬气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温珣听出了他话中的动摇,眉眼弯弯,没有说话,伸手指了指远处,示意塔尔赫尔去瞧。
神明从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除了褚寻鹤这方面,闻言扭头看了过去,好一会,说:“那里有什么?”
“记忆力真差。”温珣骂道,斜睨他一眼,耐心地解释给他听,“那里是阿妈死之前,最后看的方向。”
塔尔赫尔愣住,好半晌,握住温珣的手,怔怔望向了他指向的海平线的方向,重复道:“母神……阿妈最后看向的,原来是那里?”
阿妈,阿爸,对孕育祂们长大的大地母神盖和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独一无二的爱称,上一次这个称呼震荡在空气中,还是将近八百年前,温珣锁上殿门窥-探未来的前夕。
“嗯。”温珣像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说出的称呼到底多么久远,低声说,“其实阿爸也是,阿娜希塔、蓬托斯、赫菲斯托斯,祂们每一个人在陨落的时候,都望向了那个方向。”
“所以那边有什么呢?”他放下手,撑在两侧,就像刚刚诞生时坐在悬崖边俯瞰尘世那样,眯眼说,“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无论是死亡还是活着,都不时把看不懂情绪的目光投向那里,我很好奇,一直都很好奇。”
塔尔赫尔握住他的手开始发冷,温珣察觉到,没有拆穿。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吐了出来:“后来你也朝那个方向走了,知道了一些东西,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甚至阻止我继续开展战争。再后来你带了一个人神抵达了那里,当天人神得到了他一直寻找的答案,并决定开展某个我现在还是并不清楚的计划——那位人神就是褚寻鹤。”
塔尔赫尔呼出了一口气,那吐息又沉又冷,就像是吐-出了积攒在心头,始终无处抒发最终腐烂发臭的秘密,望着海平面上高悬的烈日,伸手替温珣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你知道的,我生来就无情无欲,无想无念,除了一直作为家人朝夕相处的你,还有七神们,余下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将近半个小时的沉默后,在微微西斜的日光里,旧神微微偏过头,露出了藏在墨色长发里,闪闪发光的月石耳坠:“所以,当他们都死了之后,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你了。”
“……”
温珣沉默地望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这个矛盾在他们之间挣-扎了数百年,导致过无休止境的争吵和辩驳,也引起一方不加掩饰的恶行,现在,他想知道原因。
让曾经答应自己窥-探未来,答应自己结束灾难,甚至不惜向法则请求许可的人最终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原因。
塔尔赫尔说:“如果你死了,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那我还不如死去。”
他说:“所以我不能让你死,至少,不能让你彻底消失。”
温珣:“你……”
塔尔赫尔打断了他,凑上前摸了摸他细软的发顶:“法则当年创造你我,不仅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正常的生老病死,喜乐悲苦,还是为了维系稳定。”
维系……稳定?
温珣皱起眉,全然不知道这几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所幸塔尔赫尔也没有让他猜的打算,话语一顿,随后继续说:“你我都明白,大陆阴阳相抵,善恶相对,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才能恒久发展。而我们,一位司掌命运,一位司掌生死,就是为了维系这个平衡而生的。”
说完,他向来阴郁的脸上头一回浮现出堪称温情的笑容,对上温珣不可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字认真说:“这种工作,需要我们永远不会因为私人情绪而有失偏颇,所以,法则规定,你我的手里永远不能长出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一根缘分。”
“但是你违背了规定,这就是你,或者我一定要杀了褚寻鹤,带走你的原因。”
“就连神也不行吗?”
在每一位陨落的神明都看向的,那遥远又隐蔽的高天之上,年轻的命运之神瘫坐在由云和风搭建的土地上,瞳孔骤缩,无知无觉地张着嘴,说。
在那云雾之中端坐着的人影缓缓点头,无悲无喜,不疾不徐地将镰刀砍下:“对。”
“那产生了,会怎么样?”
旧神张了张嘴,嗓音沙哑干涩的几乎不似原本,紧紧捏着拳头问,“会怎么样?像这一次一样,让所有和他有缘的神明陨落吗?”
法则,这真正约束天地万物,也曾播下露水为大陆召来初始地貌的神回答他:“本质来说,并不是。”
“什么意思?”
法则说:“七神的陨落,是因为大陆善恶好坏平衡失调,旧日神明必须死亡才能诞生新的黑暗,因此我惩罚的是他们,这是命。但是这一次,噎鸣是和一个本不该消亡的存在扯上因果,所以,最终死亡的,会是他。”
……什么?
神明一时忘了风度,手脚并用往前挪了几步,这个姿势定是极其狼狈难看的,可事实是,直到几百年后另外一位人神在这层云上做出了和他相同的举动,塔尔赫尔才察觉,那时的自己到底有多么的难堪。
法则看见了他的一切,垂下无情无欲的眸子,轻笑出声。
他用那低沉、悦耳,或许是按照尘世的标准打造的嗓音不缓不慢说:“我选取苍梧作为规则之神,本意就是平衡大陆善恶,好让黑白平分,可这愚蠢的幼神居然反抗我的意愿,擅自更改了褚寻鹤的命格,错乱因果,重选神格人选——这是忤逆。”
塔尔赫尔微微张着嘴,他此刻像是被浸泡在深海中,周围是无法呼吸的海水,耳畔是法则浮浮沉沉,暗含威严的训斥,大脑中映亮的却是温珣跪倒在空荡荡的神域中,望着神明陨落的方向默默垂泪的景象。
法则的声音还在继续:“在他强行给那孩子续上因果,更改命格,缘分便悄然产生,这条线自诞生就是违背规则的,因此,我要杀了他,斩断这条不符合法则的事物。”
不行。
“但,尘世时钟掌管大陆时间运转,若噎鸣死去,它便会跟着消亡,所以,我决定让他成为被时钟填补的材料,与自己的伴生神器融为一体,生生世世,也算不死不灭。”
不、行。
“塔尔赫尔,你来动手。”
不、行!
“如果他死了呢?”
云层上的人影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不卑不亢,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朝法则一行礼,说。
法则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塔尔赫尔抬起头:“如果,我让他死了,并且保证温珣永远都不会再和任何人生出缘分呢?”
“……”
辽阔的空间中一时无声,须臾法则的光芒暗淡几分,一声叹息幽幽响彻寰宇。
“那就留他一条命。”低沉的嗓音遥遥飘来,法则像是对他的答复骤然索然无味了,起身在光芒中弹去自己沾染的一身尘土,“但这很难,因为从他救下那个男孩开始,未来就已经改变。”
塔尔赫尔浑然不听最后两句,眸光沉沉注视光束,不知多久,才颓然跪下,重重磕在地板上。
“不会。”他跪伏于地,语气坚定。
“他会听我的。”
……
余晖洒向了海面,粼粼波光在水上跃动,月白长阶远离了日头,在昏暗中发出了莹莹柔光,照亮温珣惨白的面色。
他的眼睛从没有睁的这么大,这么圆,眼眸中也从来没有充斥过这么浓的错愕和惊讶,就连搭在大-腿上的双手都不自觉地握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塔尔赫尔坐在他身旁,肩并着肩,伸出手臂把他搂进怀里。
“所以我从来都不想要你死,”他说,下巴死死抵在温珣的锁骨上,“我从来都不想要你死——时钟不会完全吞噬你,温珣。它只会带走你的肉-体,带走你的神力,神格,然后给我留下你的灵魂,而我会把他带回神域,好好养,好好护,就跟当年一样。”
温珣重重闭上眼,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的脑中到底闪过了多少念头,过了一会他轻轻地推开旧神的怀抱,直视对方的双眼,说:“……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塔尔赫尔静静地注视他,贪-婪地看着那双金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好一会才开口:“你说吧。”
“这件事,褚寻鹤是不是也知道?”
“……”
神明露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温珣看着他:“并且,决定进行另外一个计划——一个和你完全相悖的计划,对不对?”
“……”
塔尔赫尔眨了下眼。
“对。”他说。
“他知道,就在你失踪后的那五百年里,他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