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追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烦躁地挠了挠头： “好了，话也说开了，都是误会，王爷现在该放我走了吧？”

朱承彧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未置一语，那双上挑的眸里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久久才道：“……放你去哪？你就这么抛下家国大任置身风波外吗？离煜，只要你不死，你就还是大宣正二品的左都御史。”

晏追忙垂下眼，生怕栽入那双含情目中：“这并非我想当的，你也知道，是朱槿祁扶我这枚棋子来对付你的……”

朱承彧轻飘飘道：“你不想当，那就不当。”

晏追猛抬起头：“果真吗？”

本带着满腔的期许瞧过去，却在听见对方下一句话后，顿时如坠冰窟。

朱承彧像是在笑着：“御史不当，那便当黄金笼里的凤凰如何？承乾宫的鲛绡帐，可比御史府的寒衾舒坦？”

晏追清楚看见，朱承彧眸中没有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晦暗的神色，掺杂着难以言喻的伤感，又隐隐带着一丝激动。

“你、你疯了！”晏追被吓得连连后退，直至退到房屋尽头，直至后腰抵在冰冷的墙面上。

朱承彧仍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晏追，直至晏追退无可退，才眯了眯眼：“离煜，想躲到哪里去？”

那两个金吾卫早早便已经离去，偌大的承乾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远远对望，可晏追无论躲到何处，都能迎上朱承彧热切的目光。

晏追这才十分清晰地知道，他是真的逃不掉了。

最后一丝尊严撑起他残余的勇气，他冷冷骂道：“你简直，简直是不可理喻。”

朱承彧不怒反笑，他蟒袍上的四爪金龙像是撕咬着晏追的理智，可他又只是静静站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晏追无端生出些许寒意。

“本王不可理喻吗？”朱承彧终于说话了，像是自嘲一样，阔步朝晏追走来，那身华贵的袍子拖曳在地面，发出“窸窣”的声音，像极某种爬行动物。

一步，一步，越靠越近，直至相差毫厘，朱承彧的指尖掠过晏追颈侧跳动的血管，最后留在那张丑陋不堪、猥琐至极的脸上，他忽然从喉间挤出一声轻笑：“离煜，本王也想做正人君子。”

“可你不承本王的情。”

“那便只能承本王的宠了。”语气带着些许的惋惜，可笑意不减，他指尖的力道加重，像是生生要将这张脸皮给扣下来一般。

晏追猝地觉得脸上刺痛，伸手搡开对方，才发觉力量悬殊，他根本奈何不了朱承彧半分，只得从嗓子里挤出破碎的呼喊：“放、放开我！”

一阵剧烈刺痛后，那手终于移开，再看去，那手上捏着一块粘着血的“脸皮”，晏追怔怔摸上自己的面颊，那处与冷空气接触，泛起隐隐的痛感——朱承彧竟是将他易的容撕了下来。

“都怪本王下手没轻没重，怎么连离煜的脸都不小心划伤了。”朱承彧眸色中盛满了心疼，他稍稍低下头，像是在检查晏追的脸，“没关系的，离煜，本王会寻来世界上最好的伤药替你敷脸的……”

他又眯眼笑道：“前提是，离煜要听话。否则，本王可保不准下次，离煜还有第三层皮留给本王剥。”

晏追松开捂着脸颊的手，低头一看，竟真染上了血色，他胸腔大幅起伏着，仍是无法止住心脏的震颤。

连连大口喘息数次，晏追才得以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朱承彧眨眨眼，很是无辜：“本王说的不明白吗？本王只是，想要离煜乖一点。”他歪了下脑袋，笑得很是天真，“乖乖留在本王身边。”

晏追瞧着这近乎疯狂的朱承彧，再吐不出半个字，他像是认命一般慢慢闭上眼，倾靠在墙上：“我不走了，王爷放过我吧。”

“离煜说的什么话？”朱承彧从怀里掏出先前没收的玉骨竹扇，搁在桌上，淡淡道，“本王哪舍得委屈离煜，何论放过二字？”

说完，他便转身朝殿外走去，仿若方才偏执的模样皆是晏追生了场幻梦。在身影将隐入霞红宫墙的前一刻，朱承彧忽然回头，对着重新回来任职的金吾卫道：“从今日起，世上再无什么晏御史，有的只是本王的王妃，他还活着的事任何人不准走漏风声。承乾宫住着的便是本王的王妃，不得怠慢，也不许让他擅离半步。”

两位金吾卫相视一眼，低头称是。

—

自那时起，晏追的生活一如既往，却又截然不同。

朱承彧按照王妃的形制，派了几个宫婢来，晏追的禁足令也从承乾宫，到了整个后宫。

他每日的活动，也从跟门口两位金吾卫兄弟聊闲，变成了逛逛御花园，然后随机找宫人聊闲。

虽然如今宫人全都叫他王妃，不过听顺耳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能屈能伸，方成大事。

实则是他屡次拒绝这个称呼，但没有任何宫人搭理。

新派来的两名宫婢，瞧上去都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名唤金英，倒是十分机灵活泼，做事儿也勤快，另一个看上去怯怯的，名唤金莲，很是文静

不过晏追向来对下人也不苛刻，两个小姑娘不过一会便和他熟稔起来，金英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倒是天南地北都聊，金莲总是在旁边听着，时不时题个问，答个声。

这日子总归不算太难过。

朱承彧自那日离开，便再没回来，不过他也乐得清闲，跟那疯子说话当真是费劲，还时不时老威胁他。

朱承彧既然把他忘在了后宫，晏追便也顺理成章将他被囚禁在后宫的事儿抛在脑后，每日带着两个姑娘在整个后宫撒泼打滚。

只是，在对着御花园的满园花色，却也常常想起，他当下的境遇，哪还有从前人间逍遥客的影子，如今只得囚于深宫，哀哀怨怨，顾影自怜。

金英扑着只花蝴蝶，笼在掌心献宝似的递到晏追面前，道：“王妃您看，黄色的蝴蝶，漂亮吧？奴婢逮了好久才抓到。”

晏追满怀惆怅，却还是瞥了一眼，好好地夸了几句，直到金英又去逮下一只蜻蜓，他才又趴在亭边，瞧着满池残荷叹气。

金莲向来不喜这些活动，所以一般也是坐在亭子里做些女工之类的，可这次她却没有捏着针线，反而走到晏追身边，小心翼翼问道：“王妃，可是有什么心事？”

晏追这些破事儿哪好去同别人倾诉，便高深莫测叹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金莲沉吟片刻：“是李后主的诗，王妃，您心中有何难言之苦，不妨同奴婢说说？”

晏追又叹口气，却转了个话题：“金莲，你念过书？”

“回王妃，奴婢的确念过几年书。”

晏追心中暗自称奇，如今这个世道念书的女子是在少数，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有书念，可大户人家的小姐谁又会送进宫里来做宫人呢？

他想了想，委婉问道：“金莲，你是因何际遇入的宫？”

金莲却忽地不再说话了，晏追便也不再追问，只耐心等着。

许久之后，她才轻声说：“奴婢原本家中行商，受人所害，家产尽数变卖，家中人迫不得已才将奴婢送入宫里……”

晏追听得直皱眉：“可否详细说？”

“奴婢知道王妃心地好，可……”她欲言又止。

晏追不消猜便知道了下文：“可害你那人位高权重？”

金莲也叹气，道：“王妃实在聪慧，实不相瞒，那人乃东厂提督陆咸温。”

说起这陆咸温，晏追了解不多，只知陆咸温是随着崇乾帝一块长大，崇乾帝登基后便扶他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后来朱槿祁上位后更偏重镇抚司，东西厂便一直无甚风声，当下看来，恐怕是在暗地里做一些欺压百姓的事。

晏追不知打哪来的正义感，虽然他自身都难保全，还是说道：“不怕，我想办法帮你。”

金莲不知晏追之前的身份，只以为他不过是铖王豢养的一位男妃罢了，忙摇头劝道：“王妃，您不过也是……还是莫要参与此事了。”

晏追原先还斗志满满，闻言却忽觉一阵无力。是了，他如今不过就是被当权者囚于笼中供人逗趣的金丝雀，用什么去替别人打抱不平。

瞧晏追不再说话，金莲以为是自己出言太过直白伤了晏追的心，忙劝道：“王妃莫要太过失意，陆咸温是先帝心腹，其此多年来培养的势力之大非一时可倾覆。”

晏追摇摇头：“我会记着你的事，等来日，我必当为你鸣冤。”

金莲点头称是，心里却未将此话放在心头。

毕竟他们一个是失宠王妃，一个是落魄宫女，又能以什么去同权贵抗争呢？

正巧此时，金英又捕了只癞蛤蟆过来，想递到晏追手上：“王妃，瞧，奴婢捕到了只青蛙。”

晏追瞧着那只身上长满脓包疙瘩的“青蛙”，半天不敢伸手去接，却又不好拂了金英的意，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过去：“金英真厉害，连癞…连青蛙都抓得到。”

当晚，晏追便因对癞蛤蟆脓液过敏长了皮疹，还发了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