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爹是朝廷命官,文官之中也是清名极盛的一位,娘亲是阴家的小姐,未出阁时便才名动京华,奈何二人独子温归素没有翰林命,自幼便不爱四书爱武经。温府上下也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宠在掌心,便求了江湖大派飞雪城的袁城主拜师,不日便要送去习武。
问飞鸿总觉哪里奇怪,却不得细细说来,只好暂压心底,且过一日是一日。
这几日在家中,他成天无所事事,不知做些什么才好,惹得阴芸芝忧心忡忡,怕他是将要离家故而忧虑,常来屋里看望他。
问飞鸿只觉脑中一片混沌,每每念及自己的名字,都觉有几分陌生之感。只练武提刀时候轻快些,什么也不必想。
“归素,在屋中吗?”
问飞鸿草草撂下笔,不慎甩出几个墨点子沾了纸,也顾不上了,连忙给娘亲开门,“娘。”
阴芸芝今日髻下别了新折的杏花,点点斜插着,无喧宾夺主之意。她进屋来先将问飞鸿上下细看一遍,又步至桌案前,拿起了未干新纸,端详过,笑道:“千种柔肠,愿托明月,相照离人山水间。此间夜,却幽愁写断,梦不成篇。我们归素怎么写这样字句,可是有了什么心思?不如与娘亲说说?”
问飞鸿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无端这么想到……想到什么人,想到这句话。”
阴芸芝抚他肩背,柔声道:“这是好事,何故如此惆怅呢?”
“娘。”问飞鸿将那纸卷起,塞进书堆中,“我总觉得那人像是再也见不到了。只梦中一会,而后幽梦俱断,溟渤难追。”
“倘若如此,”阴芸芝轻声宽慰道,“那必然是很爱你的人,想再见你一面,故如此入梦。”
她捧起问飞鸿面颊,“与娘说说,那人怎样?是不是气宇不凡风流倜傥,像你姥爷?”
问飞鸿无奈,“娘……”
阴芸芝笑笑,将问飞鸿放了去,“有什么事都可以和爹娘说,知道么。别想着自己大了便藏掖着,也不用那般懂事。”
于房中独自久伫片刻,问飞鸿拿起了墙上悬着的宝刀,索性打窗口翻出去,到院里再练片刻。
这一日两日都是如此,无甚异样,倒也寻常,浑浑噩噩就这么过了。早晨父亲便唤他收拾好行囊,飞雪城那边已派人来了。
好大的阵仗。问飞鸿心中暗道。
他也向旁人打听过,袁先生自身武艺不算高超,但善为人师。大弟子风烟便是其教导,卓越过人,年纪轻轻便收南疆拓边北,如今是朝中红人,亦是班师回朝时候那位掷果盈车的主。
问飞鸿想再见他一面,没什么缘由,只是这么愿想着。
“老爷,飞雪城的人来了,是风将军!”
温家的侍卫奔进前庭,问飞鸿见了也顾不着那么多,探着脑袋想从门里望看,但只见到车马轮毂,人影都被掩了去。
温父瞥他一眼,隐隐笑他,“快,快将风将军请进来。”
风烟今日素衣而来,臂挂薄甲,长发高束起,独一道绣金锦绦垂于鬓边,颔首致意时,便于颊边垂掩。
“我便不进了,还得赶路,请温师弟快些吧。”风烟车前掌马,牵辔缓步,“打王城去飞雪城,怎么着也要二十日,小师弟可别太想家。”
问飞鸿扶门掩立,局促道:“师兄……”
身旁家仆来来去去帮问飞鸿搬装行李,这位少爷倒还如含羞娘子般杵在门后,不愿退又不敢出,“风师兄是受袁先生所托,才来接我吗?”
风烟不置可否,“你觉得是如何?”
问飞鸿:“自然如何都觉得好。”
风烟招招手,叫他上前来,问飞鸿跨槛而出,遭风烟弹了个脑嘣。
“记得往后要改口叫师父。”
稀里糊涂就上了车,爹娘絮絮叨叨嘱托着,问飞鸿挨个应了,脑袋都点成走地鸡。阴芸芝捏着他脸蛋,用帕子细细擦过,叫他得空便回京来看看爹娘,但也不用太想家,每半月记得往来书信。
问飞鸿懵懂地点头,身下车马沿长道去了,再回头看温府,也只不过长街中不起眼一点。
“击缶且拨弦,踽身可攀峋岩险。道阻而途艰,谢公屐下九重天。沟壑回洪揽月碎,尘土丘烟曾宫阙。流霞潜浮天山雪,风云相呼人迹绝。”风烟扬鞭唱道,“谢长生而辞太清之无孑,轩冕不敬弃天仙。”
问飞鸿掀帘悄看,只能得见风烟背影,他目光落在风中招摇的发带上,勉强认出那绣金乃是兰纹。幽兰生矣,于彼朝阳,金缀与幽兰,倒别有意趣。
他伸手欲探,风烟却在此时蓦然回头,仿佛早有所觉般笑看了问飞鸿一眼。他眉眼张扬得恰到好处,自有风流气派,无需华缀。问飞鸿遭他逮个正着,当即便不好意思地缩回车中。
“你这是头一回离家远行吧。”风烟勾勾手,叫问飞鸿探出脑袋来,“若如此,当走慢些,路上可好好玩看几番,不着急先去飞雪城。”
问飞鸿瘪嘴,“有什么可玩的?”
风烟似笑非笑,“你不正是看什么都好玩的年纪么。”
问飞鸿避开他视线,又忍不住目光往风烟身上飞,没在窗口趴上一会儿,被风烟招去。
“会骑马吗?”
问飞鸿:“会一点……但不常练,不大熟。”
“过来。”风烟停了车马,拽着问飞鸿腕子助他翻过,“我还当你们京中子弟都爱走马,怎么,是家中父母不放心?往后马术不熟可不成,你今日便先来试试。”
问飞鸿扶着马鞍,犹豫道:“我?”
风烟带来的是将军府的随从,立马明他意思,为风烟牵来了他平日惯用的白马。风烟不讲道理地将问飞鸿拦腰抱上马鞍,横跨上马,他朝后边嘱咐声在针岭城暂停半日,便捆着问飞鸿策马走了。
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塞了缰绳在手,问飞鸿尴尬地回身想望风烟,却被拍了把肩头,“你且试试,横竖我在背后,还能让你摔了不成?”
问飞鸿攥着缰绳,感觉手心都要汗湿起来,不由得挺直了腰背,心猿意马地偏了偏头。
马背颠簸,不时便跌靠风烟怀中,问飞鸿不知什么抵在腰际硌得发疼,低头一看,是风烟随身的长鞭。制式与寻常长鞭大不相同,仿佛红岩打磨串接而成,又薄削如刃、坠重倾轻,倘若绞缠上血肉,必出见骨之伤。
好奇怪的模样,或许是南蛮那边的兵器吧。听说这位师兄常居南地,鲜少北回,用些南蛮的玩意也不奇怪。
风烟教人,调笑居多,耐性不足,好在问飞鸿也不是半点不会,不至于磨得风烟耐心全失,时快时慢,便也到了附近针岭城。
此地处处皆松,难怪得此名,问飞鸿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附近城镇也不大熟,此时远远望见城门牌匾,倒也新奇。仰望头顶松天,天亦高远,只是已然近昏,不宜行路。风烟安排在此地稍歇,好歹里王城不远,好些的客栈还是能找着的。
也没给问飞鸿祖宗似的供起来,风烟拿了些银钱打发他去买东西喂马,待问飞鸿从市集找路回来,已天黑了。本朝没有宵禁,楼檐的灯火初明,更叫问飞鸿找不清路,他跌跌撞撞,终于在攒动中摸到一条兰金锦绦。
虎口疼得欲裂,问飞鸿皱着脸,强忍痛意,低声道:“师兄,是我。”
好在风烟没下死手,这会儿松了口气,也将问飞鸿腕子松开,“回来便好,东西我着人看着了,丢不了。上楼歇着或出去走走都随你,明早还要采买些东西,不着急赶路,别给自己走丢了就成,不然我没法向你爹娘交差。”
问飞鸿:“那师兄呢?”
风烟:“空手回飞雪城不大好,我买点东西带上。”
问飞鸿:“我与师兄同去可好?”
风烟盯他片刻,还是松了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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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人之力,还想支撑到几时?”
无铭颇为懒散地支着下巴,看风烟灵场轰铺,将追来的修士禁军堵困塔外,“他若不能醒来,由着他又有什么不好?镇灵楔中乃是启朝世代所盼之世的美梦,你若插手,此时他说不定还反倒不愿意出来呢。”
“少废话。”风烟鞭尾抽碎无铭身前地砖,冷对道,“你诱他碰镇灵楔的账晚些再算,少搁这说风凉话,出手帮我,否则我头一个料理你。”
无铭慢悠悠结印,诽道:“说得像是我帮你了,你便会放过我似的。”
风烟将问飞鸿身躯擒来,观其神色安稳,恐怕确如无铭所说,镇灵楔里是好梦一场。启朝皇室世代愿铸的太平盛世,对问飞鸿这种人来说,怕是世间再无那样的好梦了。
但那又怎样。
风烟灌入灵力,侵进灵台深处,将这南柯大梦撕开一隙。
他瞥向那一隙之景,神情冷冽,似居高临下地赏玩着什么,也都无非掌中物罢了。
“美梦不愿醒,噩梦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