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酒窖出来,喝酒的心思全无,竟也忘了装模作样地提坛酒出来。
郑微看向静坐在原地翘首以盼的沈青烛,心中复杂难言。
她对骐竭所言深信不疑。
骐竭待她赤诚,从不会编排些莫须有的东西骗她。
可沈青烛…沈青烛会骗她么?
对上那双坦然的眸子,郑微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若真的有危险,沈青烛会瞒她欺她,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么?
凡人沈青烛定然不会,可古老器灵沈青烛呢?岑寂身边的沈青烛呢?不为她所熟知的沈青烛呢?
郑微暗叹一声,朝沈青烛伸手:“走吧。”
沈青烛也不问为什么,起身跟着郑微身后,乖巧又好骗的模样。
下了山,两人无言,慢慢往昭阳城走。
片刻,沈青烛终于没忍住先开口:“不治了么?”
“骐竭说治不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沈青烛早想到这种可能,她毕竟是器灵,又不是凡人,也不是妖鬼,更不是仙魔,骐竭医术再如何通天,也拿她没法吧。
更何况若是有人故意为之,便更无可能了。
沈青烛眸子黯淡两分,想去寻岑寂的心思更强烈了。
郑微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伤了心,忙回头看过去,却见沈青烛神色深沉,似在谋划些什么,便止了安慰人的心思。
她又在算计什么?
郑微咬着唇,扭头走得更快些了。
沈青烛回过神时,却见郑微早已走远,赶忙跟上去:“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语气柔柔的,怎么还隐约带点讨好的意味?
郑微放缓脚步,淡声道:“你还未好好逛过昭阳城吧?今日无事,带你去走走。”
沈青烛莞尔:“好。”
昭阳城虽为魔城,有诡谲幽暗不见天日之处,大部分却与凡间城池大同小异。
魔修不似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也会做些营生,集市熙攘,卖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吃剩的半颗丹药、练废的破旧丹炉、不知从何而来的半卷修炼功法,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竟还有从仙庭偷来仙子衣衫、仙人坐骑诞下的幼兽来卖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昭阳城管理散漫,仅有一条城规——来者是客,无论立场如何,无论种族异同,城内不许寻衅滋事,更不许伤人性命。违者诛之。
城规的执行者,同为昭阳城的建成者,便是祝璃。
魔修行事诡谲难测,却偏偏会遵守这城规,仅是因为制定规则之人是祝璃。
祝璃究竟何等身份,修为在这帮魔头中排名几何,郑微并不知情,也从不过问。
但因着她和祝璃匪浅,在城中过得可谓相当自在。
至少采买物资时,小贩不会拿仙子亵衣和洗脚水来恶心她。
沈青烛鲜少外出,她本就无法行动自如,终年拘于幽暗冷寂的冥府,相伴左右的不过是妖冶但无情的彼岸花,或是死水无波的冥河……又哪能见过昭阳城这般热闹但荒诞的场面呢。
她拽着郑微的衣袖,时时被这些稀奇的人或物惊得瞳仁震动。
身边再次经过一个扛着巨斧身形魁梧面目狰狞的魔修后,沈青烛牵牵郑微的手,咽了下喉头道:“原来你住的,是这样的地方么?”
“你从城外来,没见过这样的光景么?”
“没有。”
沈青烛藏身于不灭烛内,被郑微带回来时,却是被揣在乾坤袋内,如何能瞧见外面群魔乱舞的光景。
她先前为避免暴露身份,装作是外来者入住客栈,可她分明不能离本体太远,不过是趁早无人看见,从五楼窗外飘到客栈大门口掩耳盗铃罢了。
“你存于世间许久,却从未游历过山川湖海么?”郑微回头看她,满脸不信。
沈青烛颔首,似有些失落。
“所以这便是你想要投入轮回转世为人的原因?”郑微停下脚步,转身挡在沈青烛面前,淡漠而决绝。
她终究选择逼问她。
沈青烛怔了怔,缓缓点头。
“哪怕有违天道,也要尝尝人世疾苦。哪怕受灵体分离之痛,占据凡人命格,也在所不惜。哪怕旷职偾事,岑寂也要帮你。你们……”郑微阖上眸子,片刻后睁开,“她是制造你之人么?”
“沈青烛,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沉默半晌。
来往行人不断,纷纷越过僵持不下的两人。
“是骐竭同你说了什么吗?”
郑微不答,只是一味等着沈青烛的解释。
“没错,我迫切想要历经凡人生老病死的一生。可我们未曾伤害任何人。本应在沈家诞生的那个凡人,她的命格便是胎死腹中。而岑寂不过将我之魂送入沈家夫人的腹中,替我瞒过天道,让我多活个二十年罢了。我和岑寂,相识甚久,只是友人,别无其他,她更不是制造我之人。”
沈青烛伸手将人拽到自己身边,以免她被来往的行人撞到。
“还有些话,以后再同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非要等以后?现在不行么?”
郑微执拗看着她。
“那你可愿告诉我,骐竭都同你说了什么?”
不愿。骐竭畏惧成那样,谁知背后发生过什么怖人之事。
郑微撇过眼:“回去吧。”
既然都不坦诚,那便不要再多纠缠。
二人回到客栈,郑微推开房门,却被沈青烛叫住。
“郑微,再等等我,好吗?”
郑微顿了顿,没言语,反手将门掩上。心里却说,好。
我等你,可是,千万不要太久。
沈青烛眸色深沉,从怀中拿出那支不灭烛。
经历一回人世,也并非什么都没得到。
恐怕连岑寂都未曾想到,沈青烛如今这副身体,竟慢慢趋于人类了。
胸膛里似乎传来声声震动,像极了人类的心脏。
她有了五感,有了凝实的身体,有了趋近常人的体温和气息,仿佛真真切切地活在了这世上。
或许,拿着这支烛台,想要自由自在,看尽神州大地,走遍山川湖海,并非绝无可能。从前是不敢尝试,可如今,不得不赌一把了。
郑微心绪纷乱,立于桌案边,半晌忘了落座。
原以为同沈青烛重逢,她们朝夕相处,解开误会,恢复记忆就可以回到过去。
可如今竟是一个接着一个谜团,一次又一次相互欺瞒。
她心中不安,怕她们之间就此万劫不复,就此渐行渐远。
她也不想逼沈青烛违背本心,将自己一切剥脱于她面前。
可她要如何忽视沈青烛的遗忘?又如何不在意她的过去,她背后之人,她和岑寂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
仅在凡间相伴数月的她,真的能比得过数百年朝夕相处的岑寂么?
还有那所谓杀身之祸……骐竭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岑寂要杀她?又或还有其他人?
是了,沈青烛说过,岑寂不是创造她的人,那么就意味着还有第三人,不为郑微所知的第三人。
究竟是谁?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究竟在沈青烛心中占据多大的分量?
想的越多,就越忐忑。
爱一个人,真的能做到毫不在意她的过去么?
郑微自私,偏执,又有些不为人知的小骄傲。所以她做不到。
她不求沈青烛清清白白的,不求她过去与旁人毫无纠葛,可至少在她面前时,要坦诚,要□□,要一眼望清。
外头丝毫动静也没有。直到夜里,楼下酒客渐多,又吵嚷起来。
郑微头一次不喜这吵嚷热闹,蓦地开门出去,却见对面门内昏暗。
沈青烛不在?
她去哪了?
不是说不能离那烛太远么?
郑微正要回屋去找烛台,忽想起白日里为避开沈青烛的耳目,将那烛台给了她。
难不成……她竟能带着那烛台自己走了?
郑微急忙走到沈青烛那间屋子,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
屋内冷寂,格外映衬她这一刻的空茫。
她煞白了一张脸,颤抖了一双手,恐慌了整颗心。
竟走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像十五年前那样,一点准备也不给她,就这么走了?
可器灵不会死,只要沈青烛还活着,她就能找到她!
郑微踉踉跄跄冲下楼去,在拥挤的酒客中找那道白影。
没有,怎会没有!
又冲出客栈,在偌大的昭阳城中莽莽撞撞地,像只无头苍蝇般。
白日里比肩接踵的城池,此刻怎这般空旷?
那身白衣,那出尘气质,不必费尽心思,在人群里,在黑暗中,在幽幽魔气中,只需一眼就能找到。
可为何她东张西觑,四下寻觅,任何角落都不肯放过,却还是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沈青烛!”
郑微拼尽全力喊道,得不到回应那刻险些失力跌倒。
好在有人接住了她。
她惶急间回头,却是满目担忧的祝璃。
她问道:“发生什么了?”
郑微攀住祝璃的双手,绝望乞求道:“帮我找到她,找到沈青烛!她不见了,她不见了!”
祝璃不知内情,便沉静道:“阿微,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若想要离开,无人能留住的。”
她劝她,生而偏执的魔劝因执而狂的人道:“别再执迷不悟了……”
劝说当然无果。
郑微偏要强求,偏要执迷不悟,偏要死不放手,偏要找到她。
被抛弃过一次便够了。她不再是从前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凡人。
区区沈青烛,怎敢再次将她抛之弃之!
“不,”她眸中尽是狠厉,“找到她,便是将她千刀万剐,也再不许她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