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初收，松针积露。宋喜雨提着灯碾过枯叶时发出细碎裂响，忽见纸灰打着旋儿扑向残碑上“高坎”二字，倒似给那阴刻描了层金粉。
远处老鸹似哭似笑啼破山阴，倒衬得碑前新翻湿土格外腥膻——当初亲手将匕首送进这纨绔心口时涌血的腥热，如今只剩指尖摩挲墓碑的砭骨寒。
“衙内倒是清减了。”供桌上三牲尚带油腥气，她推开青石供案，惊得半截残烛滚落草窠。雾气忽而浓稠如浆，身后传来窸窣碎响。松针落地声突然凝滞，似有无数细足踩着腐叶逼近。宋喜雨反手按住腰间弯刀，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裂帛声。
宋喜雨深吸一口气，踹了墓碑一脚，“别装神弄鬼！”
暮云四合，不远处传来老者笑声一样的声音。宋喜雨挥挥手，喊道：“花炎？”却在雾气散开的间隙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赭色道袍翻飞间，那张与算命先生如出一辙的脸正捻须而笑。霎时，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不可置信喃喃道：“大师？”
刚刚的身影，分明是父亲时常联系的算命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大师！是我，我爸之前在你那里办卡了还剩两次！”她追随那个方向跑过去，不断地拨开眼前的云雾。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抓住了那个身着道袍的身影。对方转过身来，拂尘轻扬间。
雾气散开，那人面容与记忆中一致，一双须眉微微弯着，开口却是：“贫道乃蓟州罗真人弟子，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
宋喜雨一愣，入云龙公孙胜？自她上梁山后，所有人都说公孙道长在外云游，神龙不见尾，因此她未曾见过。
可如今人在眼前，竟与前世算命先生形貌无二！
思来想去，她只觉得诡异，道兴许是自己认错。来这里太久，都要忘记那些前尘往事了。想到这里，她松开抓着他道袍的手，袖中飘落半张泛黄的卦纸，被公孙胜两指轻轻夹住。
“不若贫道给小友算上一卦？小友想得什么天启......”
宋喜雨盯着那张卦纸，父亲迷信，她却自小不信这些。忽想起上大学那日，大师在茶室对父亲说“令嫒官运贵不可言”，转头却收了三万改运费。这也导致了家族对她寄予厚望，可她大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一个编制和公务员，让父亲十分失望。
过去的回忆刺伤她，她皱着眉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瞪大双眼急道：“之前是你让吴用给周通传卦，搞得我差点做了桃花山的压寨夫人！什么花啊木啊的......”
“哦？”公孙胜轻轻拂过浮尘，沉思片刻后又彻悟地笑着摇摇头，“哪里有什么周通，那便是贫道给吴学究算的姻缘卦。”在宋喜雨云里雾里的视线中，他继续道：“定是他心高气傲，不想认，才扔给了什么周通。”
下一秒，他手指一转，那卦象便浮现在纸上，宋喜雨接过，发现上面果真刻着一行字：
“依木而成，寓花于中。根深枝繁，和合相生。大吉之象，天定良缘。”
云雾腾然而起，公孙胜道袍一挥，后退几步，身影逐渐消失在云雾中，唯留下飘渺的声音：“既然小友不信天命，贫道多言无用。只是七星移位，二十八宿倒悬。如今蔡京正派人掘你身世，小友多多保重，切勿再失性命。”
“——还有，令尊的卡现在用完了。”
余音未落，林间骤起罡风，人已隐入急速翻涌的云雾，很快便消失不见。
视野晰起来，宋喜雨大喊：“果然是你！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声音在山谷中四处荡，却发现周围已然没有高坎墓碑。
“喂！”花炎扯着嗓子喊她，冲她跑过来，“方才见你追着团雾气疯跑，莫不是让魇着了？”看见她手中的卦象，他凑了过来，“哟，上上签啊！”他指尖点着根深枝繁四字，“姻缘象？”
“抽象。”宋喜雨举起卦纸给花炎，她倒是不怕看，这公孙胜说了半天，她什么都没听懂，除了最后一句。
花炎摸了摸下巴，“嗯......这木字添个宝盖，不正是宋？木喻喜雨，花应小荣荣？”
宋喜雨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无语道：“花荣成亲了。”
“成亲重要吗？天底下哪个有点权势的人没藏几支野花。”花炎无所谓的松松肩，“那或者指的是我？毕竟我也是花家的后人。”他继续絮叨着，眼睛一亮，“不过也有可能是......”
“别想了。”宋喜雨把卦象拽回去，“公孙道长说这是他给吴用算的。”
花炎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宋喜雨立刻痛得大叫，又听见他恍然大悟道：“果真如此！”
宋喜雨懒得理他，拿出纸钱找了片空地点燃，火光不断生长，她将那卦纸扔进火堆，看着“和合相生”被火舌吞噬：“管他什么花木，能烧出青云路的才是好卦。”
她站在火堆旁伸出手取暖片刻，才感觉方才身上的寒凉逐渐褪去。忽的将镶满宝石的腰带解下扔给他，头也不抬道：“你去高衙内供案上拿些吃食，连夜赶去梁山吧。”
花炎指尖勾着腰带上余温，将伪声换作清朗男音：“已经拿好了。”说着，敞开衣襟，里面用布巾包着的食物散发出来一股香气，“——只是再同你道个别。你好交代吗？”
“只说雾气太大，呼延姑娘趁本衙内不备跑了便是。”宋喜雨拾起灯，准备回太尉府。
花炎突然开玩笑道：“此去梁山，必取宋江......”
“劝你莫蹚浑水。”宋喜雨突然打断，语气有些急促，冷静下来后眼波比雨中灯火更飘忽：“你这样的人，该在坐在树上唱《蝶恋花》，在西湖画舫钓金鳌。造反杀人这些腌臜事......”她睨他一眼，转身离开：“太脏。”
花炎怔怔望着远处毛绒细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粉色广袖沾湿黏在皮肤上，像小虫啃食他皮囊的每一寸间隙，他喃喃道：“你倒比花家人更知我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