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区回厂子的路上,祝珏接到了沈慕照打来的电话。
她刚一接通,就听得沈慕照隐隐有些兴奋地对她道了一声,“恭喜啊,你赌对了。”
祝珏疑惑,“赌对什么了?”
“啊,看来你还没收到那个”,沈慕照喃喃,随即又道,“无妨,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末了,她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啊”,随即挂断了电话。
祝珏微微蹙眉,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另一端,沈慕照放下电话,坐回沙发上。
她拿起茶几上那份烫金的邀请函看了又看,旋即又放回原处。
“在看什么呢?”
裴叙穿过玄关走到沈慕照身侧,也拿起那份邀请函看了看,随即轻笑一声,“原来是武大小姐要过生辰了啊。”
他半靠在沙发扶手处,将那颇有分量的硬卡纸抛回桌面。
“也真难为她了。出了那样的事,估计受惊不小,居然还能打得起精神过生日。”
沈慕照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你该庆幸那天自己中途撤了,否则被挟持的人说不准就是你了。”
“你这话说得没谱。汉阳就是个芝麻小厂,那女工要兴师问罪,怎么也不能问到我的头上”,裴叙撇撇嘴,随即又道,“要我说,那高友德也实在是蠢,难怪被那女工一刀送上西天。”
沈慕照没答话,只听得他继续说道,“我要是他,遇到手底下的人闹事,断断不会光靠赶走几个领头、再威胁恐吓剩下的人来镇压抗议。那样短时间固然有效,但必然会激起其他人的愤怒,反而会引起更大的反抗。你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吗?”
“挑几个领头的工人出来,给她们升职加薪”,沈慕照看着身侧男子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平静答道,“剩下的全部降薪或者开除。”
“不错,正是这样”,裴叙抚掌笑道,“对付那些乌合之众,和她们对着蛮干,实在是下下策。聪明点的做法就是从内部瓦解,挑起她们内斗,这样威胁自然就降低了许多,再收拾起来就容易多了。”
说罢,他站起身,语气极尽讥讽道,“高友德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能当那么久的经理,简直就是奇迹。叔叔尚且如此,想来他那个年轻侄儿也不如何。不如我......”
沈慕照见他神情,便知他已动了心思,挑挑眉,道,“怎么,想对良兴下手了?”
“那可是块肥肉”,裴叙冲她晃了晃食指,斯文俊雅的脸上闪过一丝精明,“不看紧点,可就落到其他人手里了。”
“随你。”沈慕照懒懒答道,随即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小口。
“对了,你那边进展如何了”,裴叙问道,“那份垄断协议原件,能拿到么?”
“我正要说这件事”,沈慕照垂眼,将茶杯放回几案上,“那份协议,你很快就能接触到了......”
* * * * * *
祝珏回到山南阳后不久,便得知沈慕照电话里说的是什么事了。
她刚在办公室里坐下,准备开始处理公务时,刘媛敲开了她的门。
一张颇有质感的邀请函递到面前,祝珏伸手接过,低头翻看。
“武凌云想邀请你参加她的生日宴”,刘媛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就在她襄阳的别墅里举办,时间是下周日。”
闻言,祝珏心中蓦地一动。
武凌云的别墅,正是那份垄断协议原件存放的地方。那天沈慕照来救她们,祝珏和陈语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难怪她刚刚打电话来和她道恭喜,又嘱咐她把握机会,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本想亲自给你送过来的,但临时有急事,就委托我送来了”,刘媛缓缓道,“不知道你那天是否方便出席?”
祝珏将那邀请函合上,随即微微一笑。
“方便,当然方便。”
刘媛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一脸郑重其事道,“这些天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必要好好聊一聊。”
她反手阖上门,径直在祝珏的办公桌前坐下。祝珏也跟着坐回自己的办公椅,与刘媛面对面。
刘媛深吸一口气,“关于那个女工的事情,我和凌云都感到很抱歉。”
祝珏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们不用道歉,我理解......”
“不”,刘媛目光闪动,声音有些颤抖地打断她。
“你心里对我们有气,我知道的。”
祝珏沉默不语。
“我了解你,你是一个理想又有正义感的人。亲眼目睹了不公的事情,不可能会坐视不理”,刘媛紧紧注视着她,继续道,“那天我们强行拦着你和陈语,不放你们走,一定叫你心存芥蒂了吧。”
“刘主任”,祝珏勉强地挤出笑道,“承蒙你的夸赞,但我可实在担不起正义一说。那天我确实受了些冲击,行为也有些冲动,不过在房间里冷静下来后,想到自己毕竟是山南阳的车间主任,你和武总又对我有知遇之恩,怎么能做对山南阳不利的事情呢?想通以后,便把协议交给你了。至于小麻雀......”
祝珏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已经杀了高友德,良兴电子厂也恢复了原来的薪资水平。我想,她九泉之下应当可以安息了。”
刘媛看着祝珏,似乎是觉得此时的她分外陌生,有些茫然无措地喃喃道,“那......那就好。”
她有些不安地换了个坐姿,又道,“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关于联合压低时薪的事情......”
祝珏收敛了神色,紧紧地盯着刘媛。
“这事,确实是山南阳组织的”,刘媛有些难堪地开口,随即急忙道,“但是,武凌云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当时,是武氏的前任继承人在掌管山南阳,联合压低时薪的事是他与何宝文一起拍板决定的。凌云她......是被派来接手烂摊子的。”
刘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向她详细讲述了垄断协议缔结的始末。
“武氏是山南阳的大股东,也是武曌的亲族。武曌在位时,给了武氏很大的政治支持,武氏企业发展也如日中天,短短十几年内就一跃成为襄阳的第一大世家,此后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优势地位。不过,这些也只是表面,实际上几十年的经营下来,武氏内部出现了许多严重的问题。武曌之后,武氏族人大都资质平平,而且多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之辈,竟然无一人能挑起大梁,直到武凌云开始接手家族企业......”
说到这里,刘媛脸上浮现出钦慕之色,“她很有经商头脑,能把繁杂的商业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加之她母亲的大力提携,她便成了武氏下任继承人强有力的候选人。而与她同辈的姊妹兄弟,能力都远不及她,我们当时都以为,她一定会执掌武氏,结果......”
祝珏心中已猜到了个大概,“结果被那位前任继承人捷足先登了。”
刘媛点点头,道,“是的。当日武氏族中开会投票选举下任继承人时,武凌云的表弟武崇诫不知怎的得到了一帮武氏老人的支持,以微弱优势当选了下任继承人。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架空武凌云,将她手上掌握的武氏重要产业一一强取豪夺了过来。武凌云哪里肯受他这样摆布?当即反击了过去。武崇诫要夺走她在山南阳的管理权,她便和当时新任山南阳经理的何宝文结婚,通过这样的方式间接控制山南阳,与武崇诫抗衡。但是随着时日渐久,武凌云独木难支,再加上武氏当时已经内部空虚,禁不起内耗,需要尽快稳定下来,她便声称退出和武崇诫的斗争,心灰意冷地离开襄阳,陪着母亲去世界各地游山玩水了。”
“武凌云离开后,何宝文很快便投向了武崇诫。两人想着要如何提高山南阳的盈利,便想出了联合各厂一起降低工人时薪、通过减少人力成本来提高利润的法子。其他厂子听了,求之不得,很快便达成了集体降薪的约定。不过......”刘媛语气嘲讽起来,“还没等到约定的降薪日子,武崇诫便被曝出转移武氏企业的资产到他个人境外账户的丑闻。武氏大为惊骇,正要拿他问话,他却已举家偷跑到了境外,便相当于默认了这事。消息一出,武氏企业的股价立马跌了个底掉,靠着官家出手才勉强稳住局面。武氏族人这会子才想起武凌云来,连夜派私人飞机去将她接回来主持大局。再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祝珏联想起武氏突然更换继承人的新闻,以及武凌云近期才在活跃在众人视线中的种种事实,再加上刘媛为人严肃秉直,便心知上述内容确是事实,遂垂眸沉默不语。
“武氏嘴上说是主持大局,可明眼人都得瞧出来,武凌云实际上是在给武崇诫留下的烂摊子擦屁股”,刘媛情绪渐渐激烈起来,忿忿不平道,“武氏的那些顽固派,一直因为武凌云是女子而轻视她,放着这样一个有才干的能人不用,非要扶持她的什么表弟当继承人。现下武氏有难,才想起她的诸般好处来了,又腆着脸央她回来。”
“他们派飞机接武凌云回去那天,我正好在附近出差,顺路拜访她们母女。武阿姨看到他们来接武凌云,登时就对着他们发了好大一通火,又喊佣人锁上大门,放出话来说就算武氏倒闭,也绝不让她女儿去受气。武凌云一开始也恼他们,但终归还是放不下武曌辛辛苦苦打下的多年基业,让我帮着她从窗户里翻出去,跟着武氏的人走了。”
“现在看来,或许武阿姨是对的,那天我不该帮她出逃”,刘媛苦笑一下,“否则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整日周旋在各种势力中,不停为他人的犯下的错误修修补补,过得分外辛苦了。”
刘媛一番话下来,就算是傻瓜也该看出来她们二人私交匪浅,更别提她对武凌云的惺惺相惜之情,此时此刻更是分明地写在脸上,一览无遗。祝珏默然间理解了,那日为何刘媛要帮着武氏忙前忙后地封锁消息,还专门出面阻拦她和陈语。她原本以为那是刘媛作为下级对上级自然而然的讨好,甚至一气之下揣测她是为了获得武氏的认可,为了日后的提拔晋升而故作姿态。但现在,刘媛明明白白地显示,她既不是为了山南阳,更不是为了武氏,她所效忠的,唯武凌云一人而已。
祝珏心底忽然燃起了些希望。她热切地看着刘媛,道,“既然联合压低时薪不是武凌云的意思,而她现在也已经掌管了山南阳,那么她是不是能下令终止原来的约定?”
刘媛眼神闪烁起来。她有些局促地避开祝珏的视线,踌躇道,“现在......恐怕还不能。”
祝珏的心霎时凉了下去,只听得刘媛颇为无奈道,“武凌云现在虽说是山南阳的实控人,可掌权时日并不久,加之山南阳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她能决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时候仍需要与董事会斡旋。如你所知的何宝文,还有部分中高层,他们或多或少都与联合压低时薪的协议有利益勾连,不肯轻易同意终止协议。再者,其他厂子也不会放弃这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攫取利益的机会,亦会从中百般阻挠......”
“我明白了”,祝珏轻声道,“抱歉,是我失言,我不该贸然问这个的。”
“不”,刘媛摇摇头,恳切道,“你要是不问,我反而要惴惴不安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误解,毕竟,我和凌云,都很重视你。”
祝珏面上仍一脸平静,心中却似有针扎一般,细细密密地刺痛起来。她隐隐预感到刘媛接下来会说什么令她心神搅乱的话,不由得想逃避。
然而这世上没有读心术,刘媛读不出祝珏此刻的抗拒,仍用那恳切的表情,略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我自不必说——若不重视你,怎么会主动把你举荐给凌云?而凌云虽然一直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已将你当作自己人培养扶植。”
说罢,她拿起桌上那份折叠的硬卡纸,神情柔和,“这张邀请函,便是她重视你的证明。”
祝珏看着那张卡纸,不禁怔愣。
“世家子女的生日宴,与其说是宴会,毋宁说是各大世家名流的社交场”,刘媛打开那邀请函,垂眼解释道,“故此,她的生日宴邀请的都是襄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而你并不属于世家子女之列,她却主动邀请了你,显然是有意要让你在各世家面前刷脸熟。”
刘媛又将那邀请函推回她的面前,笃定道,“如果不是有意栽培你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以我这么些年对她的了解,我实在想不出,她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