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雾罩,浮云翳日。
那一尺霜剑的寒光却像是撑破了满天满地的墨霭沉霾,硬生生给它让出彻目的冷光银芒来。
这道比日光还夺目的剑芒敲在了众人心头,才将他们从那场光怪陆离中拉回了现实。
其实在座修士多为年轻一辈的弟子,那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一抹浮月泡影,永远高悬天上,永远触不可及,虽不可说不向往,但平日提起他,终究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然而等那道清瘦却像能顶天立地的身影,真站在这样近的地方,他们才忽然想起——站在那上头的,可是天下第一剑啊。
——那传说中一剑可动天地的,纵横不败的惊霜剑仙。
短暂的失神过后,那萦绕在众人心头的不安和恐慌就这么被更汹涌的炙热向往所代替,他们将他奉若神明——
“天下第一!”
有人振臂高呼。
“第一绝剑!”
人们甚至忘却了魔修的存在,只余万流敬仰,只顾顶礼膜拜——
那人只要站在那,就是一种信仰,就是正道的天。
就连自始至终神色都没什么变化的南宫雅安,也忍不住目露倾艳,看向那万众瞩目的男人。
燕青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人潮长啸,听着自己的名号被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颇有些欣慰地想着,看来自己还没过气,还是这么的万众期待。
可却唯独一人,眼色发红的看向那被寄予无尽希望的剑修。
那天过后,墨夕就没再去找燕青,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温序秋告诉他,燕青并非是被人所伤,而是早有旧疾。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般痛恨自己的无能。
墨夕想着,自己与其现在跟在燕青身后当个累赘,不如早点进神剑门学剑,在他有能力保护燕青之前,任何要求都不过是仗着燕青的心软无理取闹罢了。
只是需要忍耐一些漫长的时间而已。
然而这些被他深深埋在心里的隐忍和克制,却在看见那人从天而降后,全然消失不见了。
墨夕失神的想着:他何时醒来的?他的伤还有无大碍了?
他甚至想就这么下去,无论如何,先去到那人身边——
然而一旁的温序秋却按住他,这位一直闷不做声的金钱宗宗主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他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这场大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人不笑的时候甚少,然而这会儿他却收敛了笑意,垂下眼帘,“你别急。且看着便是了。”
迟清酒站在风口浪尖上,她耳边不断响起的浪潮呼声,难得让她对着这么中意的相貌却笑不出来。
她喉头有些艰涩,很想欺骗自己说眼前这人是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冒牌货,毕竟那位已经销声匿迹一百来年,没理由这么巧的就挑了这么一天来给她找不痛快。
相貌可以伪造,身形也可以模仿,但——那股惊天动地的神韵风骨却是没法造假的。
所以甚至哪怕这个人说的话从后脚跟狂到了头发丝,她也未敢质疑。
——那确确实实就是百年前荡平混沌的天下第一剑。
可她不能怕,也不能退。
迟清酒握着黑刀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不安的情绪镇定下来,等到再次睁眼对上那人时,她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狡兔三窟的魔殿宗主。
就算是燕红尘又怎样,他不过一人之躯,今日带来的这许多天灵境都并非虚设,胜算依然在她。
“不曾想,今日竟有幸,能见识绝剑风采,”她笑得文质彬彬,“晚辈迟清酒,见过燕前辈。”
都这会儿了,她居然还是礼数周全的。
燕青大约是习惯这样任何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态度了,没什么反应地道,“看你这样,胸有成竹啊?”
迟清酒忍不住去看那张绝艳无双的脸,发现作为夺了天下美人尺桂冠的男人,他的的确确生得独旷于秀群。
那份瑰丽简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古往今来,辞来切今,就算寻遍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似乎都差了那么一点。
“不敢,”她未免癫痴,及时地收回目光,“早闻剑仙之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场面话就免了,”燕青悠悠地打断了她,眼神略带戏谑,“比起你这副循规蹈矩的模样,还是前几日那个扬言要‘给天下貌美男子一个家’的姑娘更合我心意些。”
迟清酒闻言一怔,不过她很快回过神,像是撕去了那层温良恭谦让的人皮,红裙似毒花,漏出原本的阴鸷来。
“这事儿先不急,等今日我们迎回魔尊,自能实现。反倒是倒是妾身有眼无珠,未能识出前辈真身,”她也不再客套,“只是您既然早知妾身是魔修,为何不曾出手呢?”
好问题。
燕青随手挽了个剑花,算在与手上这柄常年不曾出鞘的惊霜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前几日遇上了却不杀她,这其中理由还真不少。
对于但凡是个魔修就得赶尽杀绝这个观点,他其实持一种很微妙的态度。
百年前他祭了惊霜剑,将陶玉镇在了千层怨里,纯粹是因为个人恩怨,而并非是如正道所说,对魔道深恶痛绝,恨不得一剑一个魔修。
而这个魔头倒了之后,剩下那些相当会审时度势的魔修大多见风使舵,明智的选择了作鸟兽散,阴影般地化在了人群中,像是从未出现过。
毕竟魔修多数没什么节操,头头都完蛋了,他们自然还是保自己命要紧。
未曾想这群阴影里的魔修们,在正道宗门饱食终日之时,已经不知不觉地滋长壮大,渗透在了各个狭小的缝隙里。
那树倒胡弥散的魔宗也重新成立,还大言不惭的说要迎陶玉回宗。
魔宗随便他们立,但要陶玉重现世间,这他就不太能接受了。
千层怨能倒,少不了这群吃干饭的宗门的推波助澜。
眼下正道之中,修到天灵境的,有没有魔修多呢?
燕青看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黑衣魔修,有些走神地想着,却在这时忽然感受到一股十分强烈的视线。
虽说他早已习惯被人仰望注视,可这道视线有如实质,炽热得连他也无法忽视。
他忍不住朝这视线的来源看去,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冲,都快给他盯出孔了。
结果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框,那双一向自矜、甚至有点冷淡的双眼,此刻却微微泛红,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那模样活像个吃人的小鬼,只是这小鬼的耳垂上还点着一抹刺眼的墨色。
那天他只顾着温序秋交给他的活,这随手送的耳珏也后来不知丢在了哪儿,只能是这小鬼又自己回去捡起来戴上的。
唉,算了。
他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就算这世道破破烂烂,可谁让他捡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宝贝了呢,他这把病骨头只好来缝缝补补。
随心所欲的剑修似乎思索了一下,对着那草木皆兵的女魔修弯了弯唇,“大概因为我看你还挺顺眼的吧。”
迟清酒差点浸在那摄魂夺魄的一笑里,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升起“对着这张脸到底该怎么打”的念头。
“燕前辈说笑了。”
她定了定神,也不知道接没接受这哄小姑娘似的的理由。
这姑娘练了好一手翻脸不认人,上一秒还沉醉在那云雾迷魂的镜中水月,下一刻就能对着这位明月本人杀意毕露,“不过就算是您在这,我魔宗这七位天灵境长老也并非摆设。”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些木偶似的黑衣魔修像是得了指令般,魔气升腾而起,杀气腾腾地对向了那位白衣的剑修。
南宫雅安抿着唇,握着腰带剑的手又紧了几分,做好了随时上前冲锋陷阵的准备。
台下众人屏气凝神,呼喊声此刻已经渐止,理智回笼,他们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天灵境以上,一境界之差便是云泥之别,高手间的战斗非常人所能及,便是惊霜剑仙,以一敌多怕也是吃力。
燕青也为这女魔修的变脸速度感到震惊,他先是伸手拦住了准备身先士卒的南宫雅安,然后对着迟清酒眯了下眼。
“想以多欺少?这可不太行。”
他老人家慢悠悠地举起了剑,“还是公平些吧。”
话音刚落,只见自四楼中飞出无数道矫健黑影,急冲而下,苍鹰般沉默不语的落在了灵台之上,将这七个天灵境的魔修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这身玄色的衣角,金丝抄了线,明晃晃的印着一个“天”字。
这群人,竟然是人皇座下的天枢铁骑!
人皇手中并掌天枢铁骑与幽影堂两大势力,一支行走凡间,一支专管暗线,皆为地灵境以上的高手,除人皇本尊以外,只有两大职掌能够调动。
可他这些年不是早就不问仙门世事,究竟是什么时候......
形势急转直下,迟清酒面沉如水,心里知道大势已去,仍不死心地问道:“莫非燕前辈早就知道今日魔宗会埋伏在群仙会?”
“不然呢?”
燕青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我好心好意夸你,你却拿我当只会砍人的傻帽。”
迟清酒抿唇不语。
燕青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装腔拿调,而是咧出一个稍显恶劣的笑。
“所以说你们这群魔修既然不够聪明,”燕青慢条斯理地说,“那就不要在天下第一面前装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