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安!”
蜉蝣残生一梦,葬于惊涛骇浪之中。幽深不见天日的地下,李不寻睁眼恍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那螣蛇水虺腹中,然鼻翼间冷梅香不是作假,耳畔又急又促喊他李道安的也不是旁人。
梦中祖师爷念了大半生,想了大半生,为她醉了大半生,这女子盘腿坐在他身侧,见他醒来,忧色转为满脸笑颜,好似她生来就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说的话更是洒脱不羁。
“小道爷,一只虫子都能干翻你,这身体可是有点虚啊!”
他脑袋枕在她膝上,仰面手可触她扬起的唇角,但他没敢,怯怯攥手,眨了眨眸子,灿然一笑,生生咽下了眼眶的泪花,装得太过了,憋成了个翻上天白眼,微微哂笑叹道:“神仙姐姐,我才醒,你可闭嘴吧!”
另外两位无关之人站在他面前,谢东流抱臂环胸,还穿着那件袖子裤脚短了一截的衣衫,戏谑挑眉看他枕着温香软玉,而祖师爷的残念木剑在怀,鬼面下的双眸漆黑饱含深意。
李不寻冷冷一哼,猛地坐起身,一只手臂环着苏春稠的脖子,用力抱了一下,特意侧目看了残魂一眼,挑衅一笑,又迅速放开手站起来。
谁要管前世今生这种虚妄荒谬之谈,苏春稠潇洒恣意不仙不人,和祖师爷认识的身肩重任的余姑娘不同,他和李衍也不同。
他心里嘀咕道:死都死了的人,死前不甘还要留下一道执念,谁会待见这种死缠烂打的人!
鬼面执念并无思想,自然猜不到臭不要脸的后世子孙在腹诽什么话,伸手到苏春稠面前,似乎要扶她起来。
李不寻一时不防,让他得了手。
“我,送你们。”
苏春稠愣怔一瞬,笑道:“李衍,多谢。”
乍然听到这个称谓,又看到他们二人相扶的双手,李不寻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而过,很是颓丧。
他好像太想当然了,他不肯自认是李衍,但苏春稠无疑是余负冰,更别提什么青女殿下和辛羿了……
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若非后来陡生的变故,史册丹青笔墨何止添上寥寥一笔。
他李不寻又是个什么东西,穷家破户,不是什么文采斐然的学士,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侠者,比之中人尚且不如,他凭什么嫉恨颓丧!
可难道苏春稠的笑颜不是为他而展的吗?
谢东流在旁看得兴致勃勃,一会儿偷瞄鬼面,一会儿悄瞥李不寻,暗自偷笑,前世旧情,今生心悦,卑庸怯怯,死不悔改!
倘是个心大如牛的一切还好说,可执念无心有情,凡夫有情却孽,心眼纤细没什么雅量;冰枝玉树好不容易开了花,却是经三座春山之暖催得的,苏春稠可忆否?
哗啦啦!
平静泥潭的黑水在寂静如死亡的深渊下突然漾起了波痕,细微弱小的声音,像夜晚岸边低柳拂过静谧大泽的声音,却让泥潭周围的人毛骨悚然。
天妖骸骨陷没在血肉混成的泥潭里,潭下似乎还有庞然大物,它缓缓游走在罪渊之下,迟滞不已。
苏春稠蹙眉,难道罪渊之妖当真杀不尽?
可她分明记得,余负冰将罪渊之妖埋葬后才烟消云散的。倘若罪渊仍有不死之妖,凭借如今的她可镇不住。
情长欢喜终归不是大道,可见即便是仅剩了腐骨烂肉的罪渊,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祖师爷的一抹残念解下腰间招文袋,在苏春稠和李不寻之间犹豫了一下,到底记得这个曾来拜过山头的徒孙,将鬼市所得的金叶子尽数给了他。
“哎你……!”谢东流看得眼都直了,想来人家也没什么给他钱的理由,抢又抢不过,忿忿一声,转身就走。
祖师爷残念捏出一面铜镜的模样飘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给你。”
“还算你有点良心,平白毁了轮回井,逼我们化作前尘镜陪了你这么久,合该给些报酬。”谢东流把镜子收回怀中,相识一场,到底不是认识了个负心的白眼狼,心中熨帖极了。
李不寻却没有接那一袋金子,反而嘲讽谢东流,“你们一群虫子,要我祖师爷的金子做什么?拿来吃吗?”
“没见识!鬼市一月一开,时不时会有人或妖误入,你们人族如今发迹了,天下奇珍都过了嘴瘾,我们在这地方千年之久,还不兴吃点好的了?”
谢东流拿着金镜数落着人走了。
冥渊黑水粘稠,缓缓向苏春稠脚下蔓延,凝聚着不祥的气息,她下意识想退,但看了眼一旁的李道爷和残念,又握紧了木剑。
李不寻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和她的起势如出一辙。
苏春稠愕然一瞬,旋即了然,无论是谢东流的身份还是这个起剑势都又一个跨越沧海桑田的真相,看来刚才昏的那一下小道爷也并非一无所获,是好事。
求真路漫漫,没点压手的底牌,哪里敌得过鬼蜮伎俩!
只是她不大愿做余负冰,也比不得仙人之能,但总归是她惹出来的祸事。
“我大概知道这是谁。”苏春稠笑着说:“昔年灵琼战场上,有一条小黑蛇咬了余负冰后自裁,但没有死,后来诸事纷杂,忘之脑后了,所以还是得我来了结。”
“你记得?”李不寻仔细辨认着她的笑意,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缱绻眷恋或是不舍怀念,然而,一丝都没有,他不甘心问道:“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在戏弄我?”
苏春稠避而不谈,只将祖师爷的金叶子夺过来,塞到了他手里,和他阐明轻重利害。
“小道爷,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听。”
李不寻咬紧牙关,双唇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愿。
“既知你我前身有缘,那幕后之人以宝月师父为诱因,无非是想你我互相怨恨,他的身份且不提,心思已昭然若揭;我虽然比你略强上几分,但你手握掠神阵,我同你约战在此,本想引蛇出洞,如今蛇还未出,却先踩入了别人的陷阱里,眼下这条埋伏在罪渊下千年怨恨的黑蛇就是佐证。布局千年,所谋不过是你我性命,今日无论从这里离开的是你还是我,只怕外面还有后手。”
“你这什么意思?又要做孤胆英雄了?”李不寻余光瞥那沉默不言的祖师爷残魂。
苏春稠这番话显然只对他一人说,那祖师爷一抹残魂,是无生无死无谓不必说,还是他们本是同行人?
李不寻只恨自己太弱了,让人一袋金子就打发了。可就算他怀里的金子可以给李木叶买一万块糖,给猫猫买一万只鸡腿,可赔不了李木叶一个师父,买不下一个树影摇曳的春日,反而因此错过了皎白良月清辉下的一整座春山。
李不寻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这张嘴说不出来温软的好话,他不愿在紧要关头再词不达意、出口伤人,于是斟酌再三,才道:
“你要赶我走?神仙姐姐你可真是不管人死活!明知道我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道士,手上功夫几斤几两,外头群狼环伺,还让我一个人去扛?万一再死一回,下辈子我可就不认李木叶了,你晓得的,他哭起来把这罪渊淹上三两回也不是难事!”
“少来讹我,小道爷,你这就是耍无赖了!儿子是你养的,你能舍得他哭死了?”苏春稠口头上不依不饶,握剑的手已起了阵势,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符箓,想了想,又觉得不太行,抓着空暇问祖师爷残魂,“千年间往来这么多妖族,上供也不全是金银俗物,你还有什么符箓丹药保命的手段,可得可怜可怜你这徒子徒孙,好让他平安回去。”
李不寻:“不要这个,我自己会画符。”
祖师爷残魂:“哦,我没有。”
苏春稠眉头一皱,轻啧一声,有些作难,然时不我待。
冥渊流动速度加快了,周遭温度却像三九天冰窟一样冷,空中飘落乌黑的雪花,融在黑水间。
乌雪落到她皎白的衣间,氤出大片墨云团,像片片白雪坠泥淖,反观李不寻和祖师爷残念却丝毫不受此影响。
这乌雪不是雪,是罪渊凝聚不散的怨气,还只冲着苏春稠一人。
“怨气缠绕的不死妖族,真是份大礼。”苏春稠此时竟还有心思赞美设局之人,却不由得怜悯起了李不寻。
一个死地都险象环生,李不寻要逃出生天也难。
“你们走,我留下。”一直沉默的人乍然开口好似平地一声雷。
“嗯?”苏春稠和李不寻齐齐看残念,各自腹诽各自的。
——虽然他如今很厉害,但一抹残念有自主思考的能力吗?
——好啊,果然是个死缠烂打、装腔作势的前身之孽!
“不行,最好的办法是我们三个联手!”李不寻斩钉截铁打断他,清了清嗓子说:“她去做这孤胆英雄,无非是轮回重复,牺牲了反而你对我不利;你留下更行不通了,鬼市每月只开一次,没有祖师爷残念谁也出不去。”
“那就……联手?”苏春稠神情难以言表,微微歪头疑惑道。
“嗯。”残念轻声回答,难得局促,伸手扶了扶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