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稍冷,李不寻打了个喷嚏,他抱臂抽着鼻头,再望那山那海,知道了是哪里。
他没有走遍世界,更没有从书中获得详尽的知识,之所以知道这是哪里,是因为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李道爷?青霄观小师叔?还有小松鼠和阿苏姐姐?怎么突然间都来了?”
小少年着一件雪白的外衣,脚下踩着拖鞋左右脚还穿反了,头发乱糟糟地揉眼睛,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上了个厕所,撞见了熟人。
山非荒山,玉山有书。南州玉山离础州阆月山三个小时的车程,阆月山在当地有些名气,相比之下,玉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闻名。
倒不是说仙山道场差得太多,只因当地文旅太会宣传这山那海。
础州最美是春日黄澄澄的油菜花,不乏踏芳寻春去者。南州是奔赴山海之约,山中有乔木,海上悬白帆,玉山碧海青穹,山上还有座小观,半程山海半城仙。凡是有些个自由情节的文艺小青年,哪个能不为所动?
飞光歪着脑袋瞧着这群风尘仆仆的故交,热情好客地迎上来,“来都来了,吃饭没?正好到早饭时间了。”
玉山钟磬大约装了木铎片,不似金石一样清脆,闷闷的,有种尘沙积淀的厚重感。
不修边幅还在抠鼻的飞光和这样的厚重感没什么干系。许是天气开始转凉了,他抠鼻孔露出的手腕处覆着层层交叠的鳞片,浓青泛着黑的鳞片。
闻鹤雪与这小子并不相熟,反而一眼看了出来他不是人,还以为在荒山撞见了妖魅,于是双手合掌,要祭出他的无常剑。
飞光对危险的感知力很强,一蹦三丈躲开了老远,怒道:“呔,不识好歹,请你吃饭还要拔剑!”
“你是妖族。”
“胡说,什么妖族,你搞什么歧视,小爷是汉族!”
苏春稠和李木叶转过去脸对脸偷笑,几日不见,飞光冷笑话说得越来越娴熟了。
闻鹤雪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怔神了,不禁反思如今的世道之乱匪夷所思:松鼠妖给人当儿子就算了,装疯卖傻的妖都洋洋得意自称为人,反而指责人族搞歧视?
李不寻拍闻鹤雪的肩膀,劝告道:“行了,人家地盘呢,说不好是个妖精窝,少摆你仙师的架子。”
“早饭吃什么?”转头李不寻又问飞光。
闻鹤雪嫌弃地拍掉他勾肩搭背的手,心说:你装什么装,当我不知道你昨天多狼狈?没擦干净血的手就往人衣上抹!
他的好李兄,一天到晚与妖为伍,有出息得很。
闻鹤雪心中不忿,他从前勉强还算个好青年,正道之光,自从认识了李不寻,好像已经脱离了好青年的范畴,一气之下甩开他李兄勾肩搭背大的手。
李不寻踉跄一下,竟然跌在地上了,脑袋懵懵的,双目圆睁,怒视闻鹤雪,“你小子牛劲儿用错地方了吧!”
他其实没怎么用力,谁知道怎么就把人推到了地上,他讪讪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拉不下脸面道歉,还要梗着脖子道:“你碰瓷呢!”
被推到在地的李不寻显然也有些错愕,他原地坐着抬手掌握了握,不应该是弱不禁风的啊!
闻鹤雪看他没什么事,索性不管他,双手行礼,询问飞光,“文虚观主在不在,照理说,小辈不请而来,该亲自谢罪才对。”
“师父他忙着呢,我们先吃。”飞光大度挥手道。
苏春稠却走到李不寻身边,并指点在他灵台处,蹙眉微皱。
李木叶急得摇她袖子,“怎么了?”
闻鹤雪一见事情不好,也凑过去把脉,瞠目结舌,清了清喉咙一脸古怪扭曲,最后化作一副悲痛的模样说:“你爹快死了。”
李木叶没反应过来,闻鹤雪慢悠悠地解释,“生人肉身入幽冥地,待得时间太长,消耗精气,还沾上死气,气弱精虚,离魂去肉消不远了。”
前面的能听个大概,后面的有些晦涩,最后一句他听懂了,本就背在光影中的双手登时灰败了几分。李不寻眼眸闪烁了几下,随后看向了苏春稠,“爷还不想死。”
李不寻周围的风莫名温凉。
苏春稠正要说,闻鹤雪说得太严重,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她有办法,却见那闻鹤雪双手环臂抱胸,给了她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见有好戏看,飞光顺手把李木叶的嘴捂住了,该说不说,他也想听听李道爷的遗言。
倘是别的时候,他不一定会被套话,但蜉蝣千万身,凡人神思有极处,又经历了惊心动魄罪渊,惊魂未定,故而他才会信——可能会死。
“这肯定是废话,很少有人想死。”李不寻握拳,露出惋惜的笑意,“咱们认识三辈子了,每一回都不算是很好的相识相遇,勉强称得上一声:冤家。好不容易才想起了之前的事,算我厚颜请求你,如果来生你还能遇着我,能不能再来找我。”
黄叶打着旋飘落,掩尽了他眼中悲情,仿佛天地间只他与她。
“这我倒是能答应你。”苏春稠莞尔道:“不过小道爷说得有些偏差,前几回对青女和余负冰而言都是很好的相遇,这次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
李不寻悲喜交加,不知该以何表情相对,苏春稠忍笑又道:“另外,闻鹤雪是骗你的。”
闻鹤雪憋笑的声音泄了出来,虽然不理解三辈子的内情,反正摆了李道友一道,省得他一天到晚装大尾巴狼!
“气弱精虚,确实离死不远,但也没那么近,只需每日正午阳气最盛时晒一晒太阳就能补回来。”
空气沉默,山林寂静,小道爷耳畔的声音仿佛摁下了慢速键快要停止了,他奋力站起来,揪着闻鹤雪的衣领,双脚用力将他绊倒在地上,冷哼一声爬起来又踹了一脚,拍拍身上的尘土掩饰红透的耳朵。
“走,吃饭。”惜字如金的小道爷咬牙切齿说出几个字,气定神闲闯入书山观,过门槛时还不小心磕绊了一下。
闻鹤雪龇牙咧嘴捂着腿痛得笑不出来,苏春稠和李木叶也是含蓄,飞光笑得最大声猖獗,肆无忌惮。
他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回头讲给师父听听。
玉山的伙食不错,比财大气粗的青霄观还要强上些,起码不是馒头咸菜疙瘩,米糊糊粥和沙葱饼,凉拌菜,精致不少。
李木叶悄悄和他爹说:“能不能在南州多待几天?”
“亏着你了?”李不寻白了他一眼,偷瞥了眼苏春稠,立马移开目光。
李木叶嘿嘿一笑,不和他爹呛声,又盯上了闻鹤雪。
“小师叔,飞光的本体是个什么?天地既有掠神阵,妖族很难化作人形的,飞光是不是很厉害?”
闻鹤雪:“他是一条蛇。”
李不寻端着米糊糊粥,叼着一张沙葱饼,忽然搁下了筷箸,整肃道:“不急着回去的话,在南州留几天吧。”
殊不知这番话让人听去了,而从他们踏入玉山时就已经被人尽收眼底。
“当初就说杀了这只剥了皮的松鼠,怪你妇人之仁留到如今,岂不是坏了大事!你也不怕他把你的身份抖漏出去!”隔着一面巨大水镜观察的人隔空埋怨另一人。
“这有什么,我和你可不一样,咱们道不同,不过互帮互助一番,我巴不得他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好好好,如你所言,我们并非盟友,我的事若是不成,也休要怪我碍了你的事!”
“哎,急什么,李不寻这人懒散又自以为是,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只说,你那大阵的筹备还需多久?”
“半月。”
“好办,咱们李道爷不擅长与人建立联系,偏此生他有个至亲之人还下落不明呢,这么大一个他想解开的谜题不还在你手上吗?”
“不成,宝月师父是我留着对付他们的杀手锏。”
“啧,蠢,让你先把他拿出来,诱这群人回础州,陪他们兜兜圈子,好给眼下你的要紧事腾开手脚。”
……
闻鹤雪对什么时候回础州没有意见,他正要点头答应,手机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好不容易有了信号,就接到了狂轰滥炸的短信和数条未接电话通知。
“乖徒,回来了没有?回来给师父报个平安。”
“到底是没信号,还是你遇到危险了?”
“小师叔,看到消息给师父回个电话。这事是不是太棘手了,你等着,观主说去给你找帮手了。”
“记得回电话!”
——都是些无用的内容。
李不寻挪过去,余光瞥了两眼,心中五味杂陈,好嘛,都说青霄观小师叔地位超然,备受尊崇,尊崇他没看出来,不过一晚上没见,上下都用短信狂轰滥炸,可不就是地位超然嘛!
闻鹤雪心中熨帖,嘴上似不情不愿一般抱怨道:“他们就是碎嘴子爱操心了,闲下来了就开始烦人。”
李不寻心中冷哼道:什么烦人,分明得意!
他都没有出去接听电话,就这么大喇喇地放给别人听。
“师父,我一切平安呢。”
“平安就行,平安就早点回来,少在别处晃。回来记得把李不寻也带上,这边有些事,与他师父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