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小猫闻见鱼香,林汉霄的声音一响起,行乐立刻转着脑袋寻找。同一开始见他形影单只不同,此刻的林汉霄身旁已经汇聚了许多同伴。这里面有行乐看见过的青棠,于是便猜想他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
行乐大约是有些不开心的。林念藏在枯果中,不知为何偶尔也能感知到行乐的情绪,就好像他们其实始终相连在一起,共享着情绪的起伏。
行乐随了他们一路,他的这番模样毫不起眼,自然也不能引起林汉霄的注意。但行乐似乎在这事上十分警惕,每每转角处就会变换一副皮囊,换作一个新的“人”出现在林汉霄身边。
正当林念猜想行乐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面目真正同林汉霄对上面时,路过的铜镜铺子将行乐的脸反射了出来。
那是在尕村,被林汉霄买走了所有花的神婆。
莫非就是在刚刚?行乐大约是想起了花田部落的那个神女,撇嘴琢磨几下,化作了一位身型差不多的婆婆。
林念默默惊呼一声,下一刻他看见行乐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个老头正在卖栀子花。那栀子花极香,相隔老远就能闻见香味,再加之午后天气暖洋洋的,老头也就在微光的照耀下,和被栀子花包围的淡香中点着脑袋打着瞌睡。
行乐趁他不注意,一把提起其中一个篮筐就走了出去。
装备都齐全了,脸上的伪装也已经做好了,行乐故作弥彰地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绕到林汉霄必经之路上,闪身站在了对方的视线远处。
“两位公子,要……要买朵花吗?”
林念看着眼前的林汉霄,转过视线又看见了他身后的萧复。想到自己前不久才背着“萧复”的身份经历这一切,如今又从另一个视角来经历自己走过的这段时间,他直愣愣地看着萧复,不免会想着里面的人究竟是萧复本尊还是那个假借了身份的自己。
如此混乱的视线交错,让他恍惚间差点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婆婆,你手上的这些花,我都要了。”
行乐情绪瞬间高涨起来,可他面上却像是为了林汉霄着想一般露出担忧的神情:“全……全都要啊?你这么有钱?”
林汉霄笑了起来,还别说,从微微下方一些的视角抬头仰望他,倒还真挺好看的。
“花我很喜欢,为什么不能全都要呢?”
“你……是要买来自己用,还是送人的?”
“自己用,也送人。”
“那我带你去我家吧,送人的话可不够用。我家不远的……我们走快点就行了。”
林念想了想,这再来一回他可明白行乐的心情了,他能开口说出这种话一定另有所图,只是这图的是什么……再来一回他也还是想不通。
而林汉霄看见了行乐的暗示,弯腰低身将他背了起来。
悬挂着枯果的细绳被挤在一边,从旁侧看也像是挂在了林汉霄的腰间。从凝和镇出来后,行乐曾为了打发时间进过一家小铺,那小铺虽小,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也算齐全,他就是在那里相中了一条流苏,破天荒地第一次用顺手捞来的银钱替一直带着的枯果换上了新的点缀。
那条黄色的流苏就垂荡在林念下方,晃晃悠悠的,比先前看着顺眼了不少。
“小公子……你说这花要送人,可是要送给心上人啊?”
“只是看到很喜欢就买下了。送谁什么的……我还没有考虑这么多。”
“也是,送给心上人栀子花未免也太寒酸了点。”老婆婆说着就叹了口气,“想当年老头子和我求爱时送的也是花,那花可要比栀子花有档次的多。”
“哦?送的是什么花呀?”
“送的不是花……”
林念顿时瞪大了双眼,之前他距离远,一个字都没听清,但这次几乎是贴在了两人身上,怎么着也能捕捉到一两个词……
“他说啊……他送我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神花,那神花里有一颗永生的仙丹……”
神花?仙丹?如此直白?!
他看向林汉霄,父亲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惊讶和迟疑,但是猛然间瞪大了一瞬的双眼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恐怕无论这位“婆婆”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作为交换条件,面对仙丹这种等级的诱惑,林汉霄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吧。
“城里有一条河,名为‘绝命湖’,那条河会吃人,我需要你帮我下去打捞一个东西。”
“婆婆。”林汉霄苦笑一声道,“既然河会吃人,我又怎么能进去呢?”
“‘绝命湖’啊……确实会吃人,但是吃什么人却是看心情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若是硬要说明的话,‘绝命湖’大概是只吃好人,不吃坏人的。绝命湖有自己的选择,我看你,它应该是喜欢的。”
“用仙丹做交换?”
“只要你将那朵花打捞起来,那它里头的仙丹就是你的了。我只要外面那朵花,我要的是老头子当年从河里面为我捞起的,一模一样的花。”
林念看着婆婆,话说到这里,他似乎快绷不住一位老妇人普通的神情了,行乐从很久以前便不会隐藏情绪,即便是换了张脸,那层皮也依旧会违背行乐伪装本意地做出截然相反的面部细节。行乐伪装的婆婆眼神中带着点同他年龄不符的认真,熟悉他的林念一眼就能从中好识别出他的真身,而同样情况,他也不相信阅人无数的林汉霄会看不出来。
父亲会识破吗?还是会被谎言欺骗过去?
“我接受了,现在就去吗?”
“等到明日太阳落山前一个时辰,到那时会是‘绝命湖’最好攻破的时间,你记得带上人,我会出现在那里的。”
行乐将双手揣进另一边的袖管,扭头慢慢踱步离去。
按林念记忆中所想,明日约定的时间行乐并没有出现,这位“婆婆”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现身的,仿佛就是躲藏起来刻意逃避了灾害,多少有一种马后炮的感觉。
而就在他可惜见不到父亲进入绝命湖瞬间的时候,那一晚黑夜降临,周围静谧无声,行乐在这时候偷溜出了暂时租借的小屋,孤身前往了绝命湖。
行乐在绝命湖旁站定,他特意站在高处,俯视下去的湖面平静无波澜,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吃人的样子,也想象不出会吃人的模样。行乐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时林念才发现行乐处事比以前谨慎了许多,他将双手围拢成圈贴在嘴巴前头,冲着绝命湖面发出了“呜——”的一声。
像是某种昂贵的乐器演奏,他的呼声在广阔的夜晚显得空旷而空灵,高昂中又带着些威严的瑟缩,让人只听一小段便寒毛倒竖,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堵住世界上所有声音。
他这么一吼声音极大,但林念却下意识觉得他无法喊醒城里的任何人。“呜——”的声音宛若一种古老的讯号,它从行乐的喉咙处发出,却在空中化作了落下的无数支流星箭矢,带着铺天盖地之势从高空处席卷而下,林念虽藏身于枯果之中本就不得动弹,但比起□□的限制,更是精神的禁锢让他无法闪避,他只能硬生生感受着箭矢落在自己身上——可那却是比雨水还要绵软的触觉,落在他身上不疼不痒,有些微凉,却实实在在穿透了自己的身躯。
于此同时,某种脉络清晰了起来。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和行乐身上出现了一条绿色的粗线。
此景落入林念眼中十分震撼,他知道有一些术法会将相关的事物链接,甚至自己在很久之前还用过这样的术法,但这怎么想也不该出现在他和行乐之间。很快他发现绿色链接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在行乐的另一侧也伸出了一条粗线,它正指向着绝命湖中央,在夜色的遮蔽下隐入了湖面之中。
行乐对此并不奇怪,他微微偏过脑袋,意思也是看到了这条粗线。
那这便是他的意料之中了。
突然间,绝命湖从行乐脚下开始将整个湖面撕裂成两半,这种破湖的方式林念化身为萧复时就亲眼看到过,是父亲他们面对绝命湖时看见过的相同风景。但绝命湖面对行乐时气势却明显小了许多,按常理说夜晚的湖面因为有着黑暗的遮挡应当给人以更加威慑的形象,但此时此景,似乎情况完全相反。
而行乐对此表现出了见怪不怪的气定神闲,他从高处跃下,背着双手跳进了湖中。
绝命湖在这时形成了摇晃的水梯,它平稳接纳着行乐迈出的每一步,并恭迎着它慢慢走入了绝命湖的深处。
当湖面足以没过行乐的头顶之后,绝命湖撕裂的大口才缓缓关上了。
人是无法在水里生存的,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明白,泡入水中只会引来剧烈而慌乱的挣扎,那是人避开危险的自觉性。可行乐明显与常人不同,他在水中踱步行走,也没有因为没入水中变得难以呼吸。林念侧头去寻找他身上的“鱼腮”,可他身上哪儿哪儿都没有长出奇怪的东西,再定睛一看,行乐的胸口正常起伏,鼻翼有规律地煽动着,他这哪是用腮之类的东西呼吸,他分明同在陆地上时一样,用着最为自然的口鼻保持着呼吸。
做出非人般举动的行乐很快沉到了湖底,他一路沿着粗线的指向而去,在没有光线投入的湖底之中,有这么一件东西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粗线另一头引导着的正是这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行乐朝他走了过去。
林念这时才意识到发着光的东西是什么,常理告诉他,宝相花会生长在山川上,峭壁旁,也会生长在河流边,野林中……这些他随着行乐一同亲眼见过,便也把对于宝相花的印象根深蒂固地扎在了心里,却从没想过宝相花不仅能种在泥土中、生长于太阳之下呼吸着空气生长,它竟也能种在湖水之中,喝着无尽的湖水盛开出湖底阴暗中的花朵。
行乐伸手穿过了那道光芒,林念也就能看清他轻轻托住的东西,那是一朵盛放而开的,颇有些像是普通莲花一样的宝相花,它的外围包裹着一圈闪着银光的硬物,像是银叶子一般守护着这朵湖底的花。
难怪行乐能下到湖底,莫非都是托了这朵花的缘故?
行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它摘下,他单手将那些花瓣分得更开一些,然后从怀里掏了个小东西出来塞进了花蕊之中。
行乐退后几步看着花,被塞入了外物的花朵整个往下一沉,甚至还略微弹动了那么几分。紧接着一层一层的花瓣开始向着当中合拢,一朵盛开的花朵因为行乐的动作,竟是回到了花苞的初始状态。
这一切变化其实不能算是行乐的出手,因为林念在更低一些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行乐放入花蕊之中的正是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收集的百相果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