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窗外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
黑暗中,有一具身影摇摇欲坠。她的身形在风中那么瘦弱伶仃,就像一片落下的树叶。
轻飘飘的,无论怎么用力伸手去抓都差那么一点。
他到最后只能碰到一片翻飞的衣角。
心脏在那一刻袭来剧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挤压扭曲着。疼痛蔓延开来,传至身体每个部位,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就像某种无形的隐喻,昭示他失去了什么。
沈有容从梦中惊醒,支着手臂靠在床头平复呼吸。
他的额头出现了一层薄汗,黑发凌乱,垂在眼帘稍微遮挡了眼眶。睡衣领口微敞,胸口起伏,慢慢调整着呼吸节奏。
沈有容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不适感。
但在刚才的梦中他伸出的就是这只手,甚至依稀还能回忆起十指连心的疼痛感。
他用指关节按了下眉心,试图把情绪从刚才的梦中抽离。
那种脱离掌控的不确定性,让沈有容十分不适。
黎泱的电话恰好在这时打进。
“周末好。因为今晚要拍夜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工,所以趁着现在休息的时间打给你。”
沈有容倒了杯水,刚起床嗓音还带着几分低沉沙哑。
他听出黎泱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还有她奔跑换气的声音。
“怎么了,跑什么?”
“我想赶紧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周围有点吵,我听不清你的声音。”
过了会,听筒那端安静了下来。
沈有容开了免提,耐心听着黎泱说起她失联那几天的事。
“……总之就是这样,导演觉得差不多就提前开拍了。你那几天,有担心我没回你消息吗?”
何止是担心。
那几天他和黎泱的联系就像有时间差,两三天才能等来一个回复。电话也巧合地一个都没有接上。
沈有容只知道黎泱在为入戏做准备,可她从没有和他透露过一点详细的消息。发来的消息也总是好的,顺利的。
他心里清楚,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可黎泱不说,就是没有给他点明的机会。
“有。担心之外还有别的情绪。”
“是什么?”
沈有容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走过去开了门,happy钻了进来。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happy的脑袋,对电话那头说:
“happy说它想你了。”
女孩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开口:“我也很想你。”
沈有容戏谑地追问:“你是对谁说的?”
happy,还是他?
黎泱不回答了,说起了别的话题。沈有容以为她会和自己分享剧组的生活,但没想到最后又回到他的生日上。
“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剧组在赶进度,拍摄任务有点重。”
沈有容注意到黎泱的声音小了下去,也可能是因为周围又响起了嘈杂声。
他捻了捻指尖,语气还维持着平静:“没关系。”
只是短暂的见不了面而已。
他总不能任性偏执地提出要求,让她抛下工作一定要见自己吧。
那样子算什么,占有欲作祟?
那算是喜欢,算是爱吗?
沈有容依靠在窗口,一面自以为高尚的质问自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存有私心。
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在意。
他最后放弃争辩,看向手机:
“黎泱,把镜头打开,我想看看你。”
画面从黑暗变成光亮,黎泱的脸仅仅在屏幕中出现了几秒,就被她反转了镜头。
在那几秒中,沈有容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出现了一丝陌生。
她的眼神一直回避镜头,没有和他对视。
黎泱匆匆说着:“……工作人员喊我过去了,我先挂了。”说完,通话就被挂断。
沈有容沉默地站立片刻,那股莫名的陌生感让他觉得有些烦躁。
距离他的生日并没有几天,沈家上下都为了这事在做准备。庄明意在指挥人布置装饰,顺便核对邀请名单。
沈闻时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已经从出院回到了家里。他的房间一直按原来的样子保存着,佣人定期打扫,时间都停在了三年前。
他和沈铮坐在花园里交谈着,一如过去的父子间对话。
外界都在猜测沈闻时醒来后宁恒内部权力结构会不会变更。一个是长子,一个是次子,谁都好奇沈家会做出怎样的取舍。
但近半个月过去,一点风声也没有。
沈汀仪抱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看样子在和人聊天。认真地抿着嘴唇打字,一会嘴角扬起,一会又皱眉像是思考怎么回答。
她最后把手机一扔不敢看回复,抬头看见沈有容下楼了。
“二哥!”
沈有容应了一声,走到她面前借着身高优势看了眼她的手机。
发现沈汀仪哪里是在聊天。
她在和文件助手发消息预演着对话,每句话后面还列出了三个备选项。
也不知道要发给谁,这么重视。
沈有容敲打了一下她的额头,对她小声说:“陷入爱河了?自问自答也能嘴角挂上天。”
“你敢说你收到消息的时候不是这样?”
Cindy抱着手机,一本正经地说:“二哥,你应该鼓励我勇于实践。”
“那我是不是要夸你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
“感觉有点不像在夸我。”
“自己聪明点。”沈有容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别被欺负了还不知道告状。”
他去找庄明意说了几句话。庄女士听完有些不解,重复了一遍:“你不出席自己的生日会?”
沈有容回答:“有更重要的事。”
.
黎泱撒了谎,其实根本没人喊她开工。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
她看了眼黑屏的手机,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黎泱认真地盯着看了会,忽然生出一股陌生和疑惑。
那个人是她吗?
她的眉眼是这样的吗?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宽大颜色沉郁的外套裹住了她的身躯,但里面确实一件修身的长裙。这是化妆师根据叶松云给出的要求做的造型。
他的原话是:“谭英是个女人,之前生活幸福的时候她穿衣可以随心所欲,追求漂亮和好看。可她现在生活低落谷底,她被逼着要一件件舍弃自己从前的喜好。”
“但她在败诉前还存着希望,没有全部放弃。谭英顾及外人的眼光,只能把她喜欢的衣服挡住穿在里面。”
黎泱想,可她不喜欢这样的衣服。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小米拎着食盒找来。她从老远就看见黎泱孤零零站着,形只影单,怎么看怎么落寞。
“先吃饭吧,我看了今天的午饭有你爱吃的菜。”
“我还不太饿,先放着吧。”
“但是你早饭就没有吃。从四五点到现在都好几个小时了,不吃怎么行呀。”
“没事的。”
黎泱说着又拿起了剧本,认真看着后面的戏份。她面向墙的那一侧坐着,浓密的睫毛垂下,眼角弧度微微下拢。
是美丽的,可小米从她的侧脸读出了纤弱易碎。
就像是精美的瓷娃娃,可被人抽走了灵魂。温婉美丽,但让人觉得不真实。
小米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为了赶进度黎泱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这样下去会酿成胃病的。
她拿走黎泱的剧本,蹲下身和她平视:“黎泱姐,休息一会吧。你已经看了好多遍了。”
剧本的书角已经卷边翘起,有折起的痕迹,还有认真做的重点和笔记。
黎泱摇头:“我得出找出角色和我之间的区别改掉。”
“但角色是角色,你是你啊。”
她抬头,眼神闪过片刻的茫然。
“可我要做的不就是演好角色,变成她吗?”
小米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一种感觉,黎泱慢慢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她在卧室找到黎泱开始,就有什么东西变了。叶松云说她已经体会到了那种感觉,于是进入了正式拍摄。
拍摄的进度比原定的快了很多,他像是在赶时间一样,生怕慢一步会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
这就导致黎泱身为主演,每天都需要高强度上戏,最长的一次达到十三个小时。
小米眼睁睁看着黎泱累到连妆都来不及卸,就这么穿着戏服躺在沙发上休息。因为几小时以后又要继续拍摄,这样能节省做造型的时间。
她慢慢察觉到黎泱在戏外频繁走神,经常一个人待着不和别人交流。她不看手机,只翻来覆去地看剧本。
前几天拍摄一场外景戏的时候,黎泱忽然一动不动站在楼梯上,险些就要摔下去。旁边人叫了她很多次名字都没有反应,最后是有人说了句“谭英”她才回头。
还有,她睡觉离不开灯,不能一个人身处黑暗中。
有一次小米看她太累,想着关了灯能让她睡得更好。结果半夜她在隔壁听到重物掉落地上的声音,过去一看,发现黎泱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大喘气。
就好像被扼住了呼吸,喘不过来气一样。
小米看过视频,认出了黎泱是过呼吸,立刻找出了塑料袋按照急救方法让黎泱慢慢平稳下来。
她那晚真的担心坏了,一晚上没睡,就搬了把椅子守在黎泱的床头。之后再也不敢关灯。
眼下黎泱说出的那句话,更让小米忐忑不安。
她又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新闻,有不少演员因为难以出戏分不清现实和戏里的世界,最后酿成惨剧。
她知道黎泱已经入戏了。先前她为了适应角色独自生活,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她真的担心黎泱会和那些演员一样......
拍摄继续,黎泱把东西都交到小米手中保管。小米看着她的手机,又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
整个剧组在叶松云的高强度鞭策下苦不堪言,但拍摄效率也远超预期,进度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
眼下只剩一个重头戏和其他零碎的镜头。
叶松云翻着今天的拍摄计划,听到制片人在旁边说:
“是不是有点太赶了?我看大家的状态都有点吃不消。剩下的戏份也不多了,不如先给大家放几天假休息休息。”
“我和剧组可以等,可有人等不了。”
叶松云没有同意的意思,“啪”的一声合上本子,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可以,我还想更快拍完。让大家再忍忍,今天这场戏必须尽快拍完。”
制片人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发现黎泱穿着单薄的衣服,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感慨说黎泱是个好苗子,能在他叶松云手下抗住这么大压力,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她是有前途,但也得看能不能过了这道坎。”
叶松云一直在观察黎泱,也发现了她的状态不对,已经入戏了。
他从梅仁口中知道她能为了上一部戏住进城中村采风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兴趣。现在能为角色亲身付出的演员已经不多,黎泱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也和她走体验派的表演方法离不开关系。
尤其是当叶松云知道她曾经同样有过失明经历后,几乎认定了她就是最适合谭英的演员。
从光明重新回到黑暗,不正是和戏里谭英的经历一样吗?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叶松云要逼黎泱一把,让她抛去所有原本的东西,真真正正体会谭英的处境。
所以他设计让她独自生活体验角色,预料到她会经历的事。
只是没想到,效果来的比他想得要早,而且对黎泱的影响更深刻。
叶松云对拍戏是有点疯,可不是没良心的混蛋。
他也害怕黎泱会深陷戏里出不来,知道拍摄时间越长对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