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便是如此,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就会廉价得如敝履。对于无法得到的,就会变成可望不可及的月光,终其一生为之牵肠挂肚。
对于沈鲤,陈意之不知自己会不会为她牵肠挂肚一生,但撞破她和萧棠的私情还挺难受。沈鲤于他来说多少有些不一样,她不像湖广陈家宅院里随时为他预备的通房侍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竭尽全力迎合他的喜好,讨他的欢心。
沈鲤就是山中的一只小麻雀,被误抓进笼子,他将她放出来,她扑腾着翅膀就飞回到了她喜欢的人身边。不仅骗他,说好了要跟他走,转头就不认账了。
陈意之该生气的,真的想要一个女人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可看见沈鲤好像又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沈家出来后就闷着脑袋回城了,第二天,天才刚蒙蒙亮,又踏着晨雾而来。
“沈姑娘,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沈鲤习惯性早起,刚穿好衣服,打开门就看见陈意之顶着满头露珠站在她家院子,抬着手指指着沈秋紧闭的房门。
“对不起陈公子,我利用了您。我是迫不得已才去轻烟楼的,在那样的地方,比于做一个青楼女子供男人玩乐,给您做妾确实最好的选择。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真的离开轻烟楼,有了更好的选择,我又不甘心给您做妾了。我就是一个特别贪婪,不要脸的坏女人。从我在家门口救下萧公子,我就喜欢上他了。他给我无尽的宠爱,承诺要娶我为妻,陈公子我心动了。”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佯装仰头别过脸,不让陈意之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
陈意之:“是吗?你们才认识几天,你就喜欢上那个男人了?”
沈鲤:“可喜欢就是很没有道理,就像是公子喜欢我,不也是吗?谢谢您为我赎身,那三百两银子,我会想办法凑银子还给公子。”
是吗?喜欢一个人就没有任何道理的吗?
陈意之自嘲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
“我不要沈姑娘你的银子,姑娘答应我一件事,那三百两银子便一笔勾销了如何?”
沈鲤脑子一激灵,立刻精神起来,押着激动的心情,故作冷静的问道:
“什么事,我能做到的话,我可以答应公子。”
陈意之:“我要沈姑娘陪我一天,做我的心上人。到今日太阳落山之际,你我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没想到陈意之还是那么一个纯情小公子,沈鲤看着雾色里灰扑扑的身影,小狗一样叫露水打湿了毛发,可怜兮兮得站在院子里。又说出这般纯情的话来,衬得她似更加不是人了。
而且只是陪他玩一天,这还不简单,怕什么。沈鲤当即应下,“好,我答应公子。”
陈意之倏地抬起头,双眼放光,惊喜地看着她。
“我要你今天一天只在我身边,不可以提起那个男人!”
他又伸手恶狠狠指向沈秋的房间,也不知道里面的萧棠醒了没有。
沈鲤:“好”
陈意之:“你要穿最好看的裙子给我看。”
沈鲤:“好”
她跟哄孩子一样,陈意之要她穿好看的裙子,给她编辫子、画眉......沈鲤觉得无伤大雅的都应下了。
不过她实在没什么漂亮的裙子,压箱底的还是十五岁那边及笄,家人送的一套沉香色对衿袄儿,软黄裙子。那时想着她往后还得在蹿个子便做大了,现下翻出来了,倒也还合身,穿得更有韵味了些。
换完衣服,陈意之问去哪儿玩。沈鲤想着他是城里得贵公子,什么奇珍异宝定是早就腻味了,看他昨日在自己家里的那副稀奇样,想那就带他上山玩吧。
她去提竹篮子,拿了把柴刀,道:“陈公子,我们去山上捡蘑菇吧。我们乡下现在正是长蘑菇的季节,什么榛蘑、油蘑、红蘑、松蘑可多了。又鲜又嫩,捡回来让我爹爹再杀一只鸡,给您做小鸡炖蘑菇。”
陈意之:“可我不认识,万一捡到有毒的吃了死人怎么办?”
沈鲤:“我认识啊,我教公子认。”
她拉住陈意之的手腕拽着出门,他低头看了眼她的手,反手扣住了。沈鲤察觉到,低头看了眼,抿了抿唇什么话也没说。
陈意之:“沈姑娘,你不高兴了?”
沈鲤立刻转换一副嘴脸,呲着大白牙道:“没有啊,今日不是说了陪您玩,陈公子您开心就好。我就是没想到,现下的您怎么和船上那夜差别那么大,可纯情了。”
陈意之眨了眨眼,牵着她的手挨着她肩膀走,道:“男人在床上总归会和别的时候不太一样。”
沈鲤明知故问,凑近道:“有什么不一样?”
陈意之:“等你成亲就知道。”
“好吧。”
沈鲤也不故意刁难他,在路边砍了棵树杈子,教他怎么用树杈翻松针找蘑菇,然后才钻进山里。
陈意之跟条小尾巴一样,时时刻刻紧跟她寸步不离。没体验过这等山野趣味,一会儿怕迷路,一会儿野兽毒蛇。
看见蘑菇的时候叫唤得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声音,沈鲤跑去一看摘的全是毒蘑菇,又大又肥。忍俊不禁的翻了大白眼,擦了擦额头的汗,举起篮子道:
“陈公子,我们回去吧,够给您做小鸡炖蘑菇了。”
“好,那我们回去吧,好热。”
俩人手牵着手下山,钻出林子,有人在田湾里插秧。陈意之又好奇了,沈鲤就拉着他下田玩。乡下人不拘小节,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农忙时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卷起裤腿,挽着袖子弯腰站在水田插秧。
沈鲤托词陈意之是城里的贵公子,来乡□□验生活。先给他挽起衣袍扎进腰封里,脱下黑色锦靴卷起绸裤挽到膝盖上。再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的鞋,挽好裤子踩进水里伸手接他。
“陈公子,下来,别怕我扶着您。插秧很简单的,拿起秧苗插进泥里,别让它浮起来就可以。”
陈意之颤颤巍巍的搭上她的手,眼睛还扫着她修长,肌肉分明的小腿,问道:
“在这里,女子的脚也可以这样随便露出来叫人看,不会有什么不妥吗?”
沈鲤:“我们是乡下人家,不讲究那么多。平时农忙干活,女子也要顶半边天。裹脚缠足还怎么下地呀,陈公子不用怕,看了也不会叫您负责的。”
在乡下她这样的泥腿子女娃,只能配乡里的泥腿子汉子。可当初被骗婚,谢诤还挺喜欢她的天足,只是叮嘱平日里要藏好,不能叫人看见了。
沈鲤发现,其实男人也讨厌又丑又小又臭的三寸金莲,可他们却不愿意女人解下裹脚布来。世人所鼓吹的美,她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他们乡下,女人不仅要传宗接代,也要下地干活顶家里的半边天。只有天足,她们才可以在水田里站一天插秧,才可挑起六十斤的谷子。
这一瞬间,陈意之似才有些回味过来,眼前这姑娘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扶着她的手,踏进泥里就踩到了藏在里面的那只脚。她可以很灵巧避开,稳稳地站好。给他递过来分好的秧苗,告诉他哪边是头,哪边是尾,怎么插进水里不会浮起来。
他懵懵懂懂的跟着学,歪歪扭扭的插出一小片油绿绿的秧苗。正要得意的让她看,小腿肚子突然一阵刺痛,像是被针扎了一般。
陈意之下意识抬脚,只见腿肚子上粘着一条软乎乎的东西,他的腿呼呼的流血。
“沈......沈姑娘,这....这是什么?”
“啊......”沈鲤一看,一条水蛭正趴在陈意之腿上吸血呢。
“陈公子,不用怕一只吸血虫子而已,我帮您弄下来了。”
她反应特别快,捡起水上的稻草紧挨着皮肉一刮水蛭就下来了。陈意之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歪噗通栽倒水里。沈鲤伸手拉,没拉住。只得手忙脚乱去扶他,把人拖上岸,拉着他去一旁的小溪流里洗干净。
陈意之狼狈的站在水里,昂贵的衣服弄得满身是黄泥,头上脸上到处都是。跟出去闯祸了的熊娃子,老实的让沈鲤帮忙洗干净。
他看着那姑娘跟个小陀螺一样围着自己,双脚踩在清澈的溪水里,冲洗干净上面的泥水,露出一双干干净净,像鱼儿一样灵巧的脚掌。
他有很多女人,十三岁就有了通房,到如今侍妾更是无数。可以像皇帝那样翻牌子睡女人,排队睡一个月都不会重样。
可他重来没有看过她们的脚,那双用昂贵的绫罗绸缎包裹起来的小脚,美丽精致华贵,熏过昂贵的熏香,和里面断裂的脚骨,腐烂的皮肉融合生出一股奇怪的香味。
他很厌恶那样的味道,行事时从不让她们的金莲碰到自己,因为那股味道沾染上似就很难洗去。
看见溪水里的那双脚,陈意之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的脚也可以和男人的一样灵活,他几近痴迷的望着。突然有几滴水珠甩到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迎面凑过来一张古灵精怪的脸。
“陈公子您怎么了,吓傻了?”
陈意之回过神,伸脚轻轻踩到沈鲤的脚背上,“没有。”
沈鲤灵巧的避开,抬脚猛地踩下水,溅起小腿高的水花弄湿了俩人的裤子衣摆。
“没有,您踩我干什么?”
陈意之:“就是想踩你。”
他又追着沈鲤踩去,没了刚才的准头,一一被她灵巧避开。倒是水中卵石湿滑,踩上去一踉跄险些滑倒栽进水。
“陈公子,您小心,站好别又摔了。”
沈鲤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站稳,陈意之突然倾身靠近上前,双手交错紧紧揽着她的双肩抱进怀中。
沈鲤有些懵,“陈.....陈公子,您怎么了。那个太阳出来了,我们回去吧,回去让我娘给您做小鸡炖蘑菇。”
陈意之埋进她的脖颈边,突然哽咽,无限遗憾又眷恋道:
“我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了,鲤鲤。喜欢从来都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和我后院里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你是完完整整,上古女娲娘娘造下钟灵毓秀的女儿。不是那些断骨烂肉的女人,每次在床上看见她们那双三寸金莲,散发着怪味,我都厌恶极了,都不敢让她们碰到我。鲤鲤,我说如果我不想让你做妾,我想要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只有你,我陈意之的当家主母,执掌中馈。”
沈鲤闻言,顿时跟吃了只苍蝇一样的难受。不想回家给这厮炖小鸡蘑菇了,合着他喜欢自己就是喜欢她的天足,简直和当年骗她为妾的谢诤一样的货色。
她是完完整整,上古女娲娘娘造下钟灵毓秀的女儿,那天下女儿谁人生下来不是。是谁让她们变成断骨烂肉的了,她们圄于深宅大院方寸天地之间烂了臭了。他们又开始稀罕自己这样的乡野女儿了。
沈鲤顾及着还有卖身契在陈意之手里,咬碎了银牙,皮笑肉不笑的软声道:
“可是陈公子,我已有喜欢的人了。我答应萧公子嫁给他为妻了,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他一个人。陈公子我不能嫁给您,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是不是?”
陈意之神情一愣,放开她,望着染着旭日温暖炽热的阳光的人儿。她生得一双天足像是朝阳,让人追赶不及,而陈家那些小脚女人是点亮在四方天地里的蜡烛,终其一生都在孤独燃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