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柔】
宣平侯府。
“阿娘……”
稚嫩的童声前后响起。
赵婉柔听见一双儿女的声音,抬头温柔一笑:“慢些进来。别跌了步子……”
却见面貌出色的两个孩童泪眼蒙眬,脸上满是委屈。
她惊愕道:“怎么了?”
姐弟慌张地对视一眼,脸色通红,支支吾吾。
长姐李青青咬了咬嘴唇,率先鼓足勇气开口:“娘,今日我和弟弟去参加宴会,有一些人说、说……娘以前是……青楼……青楼里面的……那个……”
“娼.妓。”
李青青说得磕磕绊绊,不敢明说。
当今的一品诰命、宣平侯夫人赵婉柔却是脸色平静地说出了这话。
她此刻敛了笑,挺直着脊背端坐在榻上。
这样一位端庄、美丽、高贵而从容的女子,怎么能用那样肮.脏的话语去诋毁她呢?
两个孩子的心里生起愧疚来,跪下来,哭着道:“娘,对不起,是儿子/女儿不对,不该这样怀疑你,我们错了。”
“不。”赵婉柔幽幽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以前确实是个娼.妓。”
两个孩子连哭都忘记了哭,呆呆地看着母亲。
赵婉柔看着两个儿女。
李青青,李乔木。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她想起那个乱世。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四顾萧条,满目疮痍。*
异族肆虐,瘟疫横行,战争经久不息。
男为奴,女为娼,为了一个馒头下跪挨打,为了件衣服杀人放火,没有人真正能清白干净地活着。
——只有死亡才不需要付出代价。
——然而,连死亡也换不来清白和清静。
新死的尸体会引来饥饿的流民,腐烂的尸体会引来成群结队的乌鸦和秃鹫。
冲天的尸气又催生出更大的疫病,制造更多的死亡……不断的恶性循环,不断的天灾人祸。
那是人间的炼狱。
能在那样的噩梦里逃出生天,赵婉柔已经足够幸运。
更幸运的是,新朝建立之后,她的夫君李耀受封宣平侯,位高权重,身为正室,她得以金花紫诰,封为一品夫人。
这样的幸运,怎么不叫人羡慕?
怎么不让人——嫉妒。
虽然曾经是侯门贵女,却早已国破家亡、流落风尘。在某些人眼里,她顶多能做个以色事人的妾,怎么配占据侯夫人的宝座?
德不配位,便该退位让贤。
宣平侯后院不纳二色,那些人看重的,也不是一个妾室的位置——要当,自然是当正妻、侯府的主母。
赵婉柔身上既然有那样‘不堪’的经历,有这样大的黑点,他们又怎么能不替她宣扬宣扬?
最好羞愧自尽,省了多费他们的心力。
不料,千方百计,风言风语,就是不奏效。
主意便打到两个孩子身上,一个身怀污点、声名狼藉的母亲,怎么敌得上他们这些名声清白、家世高贵的名门贵族养出来的女儿?
天真年幼的、半点不懂事的小孩子,太容易被挑唆了,用来诛他们母亲的心,太简单了。
“你们就任由他们骂你娘?”
“怎么?从我的肚子里面爬出来,你们觉得很丢脸吗?”
赵婉柔冷笑了一下:
“要是真对我这个母亲不满意的话,大可以自我了断。死了,重新投个清清白白的胎,重新找一个清白高贵的新母亲好了。”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两个孩子眼中涌出泪来。
姐弟两个跪着往前,一人挽了母亲的一边胳膊,哭诉着。
“他们在孩儿面前说娘的坏话,孩儿当然要和他们拼命——我和那些人打了一大架呢。”李青青扬着脸说道。
李青青伸出手:“那些人比我大,我打不过他们,但我把他们全都骂了一遍,有些小的还被我骂哭了呢。”
“娘——”
“娘。不管你怎么样的,你总是我们的娘亲啊!”
两个孩童的目光纯净而明亮、信赖又依恋。
赵婉柔愣了半晌,抬手捂了眼,眼眶微红:“这才像个样,娘的好孩子。”
她伸手揽住两个孩子,搂进怀中:“好孩子。”
两个孩子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中,稚气地承诺道:“娘,你放心。从来母以子贵,咱们姐弟俩以后一定出人头地,给您争气,让所有人都羡慕您,谁也不敢看不起你!”
“好孩子。”赵婉柔眼眸含笑,神情温柔而柔软:“你们既孝顺又懂事,已经是娘亲最大的骄傲了。娘不需要你们多有出息,只要你们好好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了。”
“至于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她不屑地笑了一下:“你娘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挨人欺负的。”
耍这样的下流手段,就为了做侯府的主母。
呵——该说是目光短浅还是有自知之明呢?
可惜她赵婉柔却不是什么软柿子。
老虎不发威,倒把人当成个病猫了。
此后,那些肇事者们不是丢了官就是降职,再不然挨着上司的批评、同朝的弹劾,受气受骂,明里暗里吃了不少的亏。心知这是侯府的报复,奈何实在纠不出错来,只得默默忍了。
得了教训,这些人倒是收敛了不少。再次见到侯府两个孩子的时候,也不再居高临下、满是优越感地排挤和嘲讽什么‘妓子和妓子生的种’了,倒是知道赔着笑脸、好好说话了。
经此一遭,两个孩子成熟了不少,学起功课来也不再喊苦喊累,反而更加认真刻苦。
如今新朝初定,文治渐重,李乔木作为侯府世子,已定了日后以文入仕的路子,一心读书习文。
而李青青却不同一般女郎,既不爱琴棋书画,也不爱女红针黹,倒是偏爱舞刀弄枪。
赵婉柔经过乱世,深知武艺的重要性,女子能习武傍身是件好事,并不反对,反而十分纵容,宣平侯在妻子的劝说下也并不反对。
李青青自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得一身武艺,骑射皆精,武功独步天下。
有一年宣平侯奉命出征,不料中了敌人圈套,全军陷困,彼时三尺大雪,李青青提剑跨马,飞奔而至,杀敌如砍瓜切菜,生擒敌首,报国救父,威风凛凛。
将门虎女,孝义双全,圣旨故封为郡主。
只是祸福相依,李青青战时在雪地中待得过久,伤了身子,子嗣艰难。
她的未婚夫那边听到消息,嘴上不说什么,房里却是多了好几个据说‘好生养’的美貌丫鬟,她那未婚夫也是个极没成算的,竟在没娶妻子过门之前便让她们挺大了肚子。
李青青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个委屈?一气之下便把那未婚夫打了一顿,把这婚事给打没了,不仅如此,她的悍妇之名也传遍京城,无人敢上门来求亲。
李青青并不在意。
有了前未婚夫的例子,她心中情爱之念已是淡极,既有一身绝世武艺,又何必再过那相夫教子的日子。
既然婚事艰难,不如就此不谈。虽然不能入仕为官,倒不如就此行走江湖横剑天涯,倒是潇洒快活得紧。
李青青既有了这样的打算,侯府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改善女儿处境的办法安慰女儿,只能随她自主。
直到一次宫宴之上,有刺客作乱,刺杀皇室。
李青青出手救了三皇子,皇帝和皇后心里感激,听说她婚事艰难,便下旨为两人赐婚,李青青册为三皇子妃。
无奈过不了几年,三皇子便死了,皇帝心痛爱子早逝,竟然下令要皇子妃殉葬。
消息传到宣平侯府时,赵婉柔整个人如遭雷劈,皇帝想要女儿殉葬,却想着给女儿的娘家升官来安抚,这个世界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苍天……苍天!你睁开眼睛看看: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事情?皇帝死了一个儿子,就要别人的孩子来陪葬,改日皇帝死的时候,又要杀掉多少人的性命?”
她禁不住地冷笑,大喊起来,状若疯狂,或者不是她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她难道忤逆不孝、戕害不辜?她难道不尊圣贤,不敬鬼神,难道背信弃义、欺诈成性,叛国不忠吗?”
众人听得心惊胆颤,前来传旨的内侍太监手脚都一起打着哆嗦,惊恐劝道:“夫人,夫人!您别说了,咱求您了,别说了,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命呢。”
赵婉柔对他和他身后的一群人露出敌视的目光,眼神仇恨。
宣平侯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中间,递上几锭黄金,强笑着打着圆场:“公公莫怪,拙荆一时失态,并非有意冒犯,请公公海涵……”
与此同时,李乔木不着痕迹地拉着母亲的手臂,小声哀求道:“娘,你别急,这官职我们不会要的,我们一定也会想办法救姐姐的,现在先忍忍,就当是为了我们,为了你的丈夫,为了你的儿子,为了你刚出生的孙儿,先忍忍吧,先忍忍……”
赵婉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切。
宣平侯送走了传旨太监,赵婉柔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握住丈夫和儿子的衣服,红了眼睛,喃喃道:“你们一定要救她,救你的亲骨肉,救你的亲姐姐,你们一定要救她,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她的,我必须要救她……”
宣平侯与李乔木自不可能真看着李青青被殉葬。
侯府变卖了大半的家财,几乎倾家荡产,四处寻找门路,多方求助,只希望能够找到可以改变皇帝圣旨的办法。
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赵婉柔已顾不得任何事情,只要能够保住女儿的性命,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抱了这样的决心,此事被她‘闹’得尽人皆知,四方惊动,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然而,就算是这样,被挑衅帝王尊严的皇帝、痛失爱子的‘慈父’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李青青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她身怀绝世武艺,真要逃走,谁也追不上、找不到了,可她在这个世上,却并非只有独自一人。
“娘啊!娘!你真是白辛苦!白受罪!白白生了我这个女儿!既然注定要失去这个孩子,你当初何必要把她生下来!你为她担惊受怕,你为她牵肠挂肚,你为她白费心思,你白白地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没给你尽一次的孝,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娘啊,忘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别为我伤心流泪啊!”
她嘴里涌出黑色的血来。
她咽气的那一刻,赵婉柔在侯府中忽然大叫一声,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
“苍天!苍天!你要让我生下她来,难道是要我看着她被别人杀死的吗?”
“苍天,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什么样穷凶极恶的暴君才会下这样灭绝人性的命令?如果他们没有遭到惩罚,如果皇室不曾断子绝孙,那这个世上就称不上是有报应的了!”
她发了疯地诅咒着,直到被侯府的人打昏过去。
醒过来的赵婉柔没再发疯,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却也是性情大变。
白日里,她安安分分,没再失态,夜里众人安然闭目酣然入梦,她躺在床上,夜夜辗转失眠,睁眼直至天明。
憎恨是软弱者的行为,因为他们除了憎恨毫无办法,但至少他们还能诅咒。
众人都说:宣平侯夫人疯了。
疯吧,疯吧,这个世界早就疯了,再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世界光怪陆离,瞬息万状,宁静而喧嚣,天地时刻旋转着,模糊而混沌。
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新任宣平侯夫人、她的儿媳找上了她。
“娘!”妇人拉着儿子跪在地上:“娘,看在您长孙的面子上,侯爷要赶我们母子出去,您救救我们吧,求求您了,娘!”
赵婉柔听她喊娘,听她求救,神智忽然清醒了几分,问道:“什么?”
李乔木是个孝子,向来极尊敬母亲,听到下人说母亲说要见自己,不管是真是假,径直奔去母亲的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除了母亲,他还看见了自己的正妻和儿子,不由得皱了眉头,十分不满。
这些年来大乾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