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唯亲、宠信奸佞,致使民生凋敝而不查,黎庶穷困而无救。”
“侵公器以做私用,横征暴敛于前,大兴土木于后,百兆之民愁叹,千里之地废业。”
“背友弃邻、招降纳叛,公心尚寡、私德或缺,凡此恶行老幼共愤、天地难容。”
“倒悬之患日甚一日,恐富者鬻权恤产以自肥,更忧贫者易子相食以苟生,萧梁之祸实不远矣。”
晶亮眸光一遍遍打量过纸上文字,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笑容亲和舒朗,伴着阵阵悦耳夸赞。
“呵呵呵,条理分明、文采斐然!这几大罪状往外一摆,真教人有口难辩!”
吴煜抬起头,看向下头执意不肯落座的巫马。
继续笑道:“老师还是坐下吧,这样咱们也好说话。”
见对方并无答言,吴煜倒不勉强。
接着又捧起奏疏,大有意犹未尽之态。
“依老师高见,如此檄文应出自何人之手?”
“陛下……”巫马望着书案后那张脸,只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大难当前,对方如何提得起兴致啊?
“哎,写得好就是写得好!”吴煜挥挥手,打断本就没了下文的句子。
“只是中州官员朕接触不多,才想让您帮着分析分析。”
叹息从嗓子眼儿打了个圈,被巫马咽回肚子里。
他挪挪站僵的双腿,谢过吴煜恩典,坐到下首椅子上。
捋捋胡须道:“此文虽是檄文,言语激烈、措辞铿锵,却仍于字里行间透出文人风骨、雅士气度。”
回忆着文章内容,巫马定了片刻。
“陈瑜亭!莫说中州朝堂,便是天下才子中,也难再找出第二人!”
“呵呵,朕与老师所见相同!”吴煜撂下奏疏,兴奋地敲了几下桌子。
“当年有传闻称,陈氏一脉乃王佐之才,可兴国安邦!如今看来的确不假啊!”
巫马略略颔首,并未发表看法。
他知道身为臣子,自有臣子本分要尽。
而今既已论完,也该谈谈最重要的事儿了。
他起身拱手行礼,语气一如往昔。
“陛下,这征讨檄文一夜之间遍布四海,可见中州有备而来。咱们南夏也该早作准备,绸缪未雨、防患未然啊。”
吴煜第三次将目光落回纸上。
似盘算又似整理,一面总结一面道。
“一罪任人唯亲,二罪公器私用,三罪横征暴敛、四罪大兴土木,五罪招降纳叛。”
他越说越激动,话音里带着颤儿。
“老师啊——这桩桩件件,朕既不能承认自己做过,又不能否认自己没做过。”
吴煜将背靠在椅子上,音调儿霎时恢复了正常。
“花栖税收的银子摆在那儿,千鹤亭跟万松台放在那儿,后裕来的王爷养在那儿。”
他低头捏捏自己眉心,笑得凄楚而悲怆。
“主君无德、臣子无能,是百姓最怕见又最想见的——”
“为富总是不仁,做官必定贪墨,重臣心藏奸邪,君上奢靡昏庸。”
吴煜搁下手睁开眼睛,重新看向巫马道:“此为朕一人之罪,非南夏百姓之罪。”
巫马良雨听出,对面之人已有些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似是将憋了多年的话,一股脑全都发泄出来,顾不得条分缕析。
“下旨全军备战,各地府库粮仓派遣专人巡查。”吴煜挺直脊背,手掌落上桌沿。
“臣遵旨!”巫马使力抱拳答允。
“各地驻军守将,即日起整装严待。东珠、旧海两处水军主力,日夜集结待命。”
“豹突青羽两支,无朕旨意不可擅动。”南夏帝进一步做着安排。
“是!”对面回答只剩一个字了,却余音回荡,直戳人心。
“若两方全面开战,民夫征调数量必是空前绝后。叫底下那群人,尽快拿出个方案来,不可一味鞭笞天下。”
吴煜说完,突然想起一事。
犹豫再三,只是道:“夜深了,老师还请早些回府筹划吧。”
“老臣告退!”巫马良雨撩袍跪拜,动作老迈而迟缓,身上恍若压着千钧巨力。
这是唯一一次,吴煜没有起身送对方。
任由南夏太师拖着双老腿,挪到门边、跨过门槛,逐渐消失于夜色。
他嘱人换过盏灯,取出架上一卷舆图,轻巧展开。
那是金泽江,自源头至入海口的地形图。
由吴煜单独命人绘制。
上有中州,赤云、花津、柳堤、青湖。
下为南夏东珠、旧海、凤枝、盛棠、午阳、金照。
金泽江横亘当中,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龙口渡……犬牙峡……狼头滩……金泽三险之地,被南夏帝用手指一一划过。
最终停留在狼头滩西侧,那道吉丘浮桥上。
是的,这就是他一早想到,却未曾提及之地——
连接南北、打通往来的水上要道——迎新桥。
“金泽江水流湍急、风高浪大,如今却有聚土成坡、化石为丘,此乃上上吉兆!天佑南夏,天佑南夏啊!”
“陛下,臣等夜观天象,浮桥建成之日便是太子殿下痊愈之时!太子命中五福齐聚,再得了这贯通南北之道,必可保南夏国祚昌隆、千秋万代!”
昔日那些奉承谄媚,一句句飘过南夏帝耳边。
冷笑夹杂其间,隔着时光令他辨不清来处。
吴煜从未轻信过,任何溢美之言。
送到跟前的贺表直摞了三尺高,也没下过什么相关旨意。
他不相信。
不相信凭空冒出一个土坡,就能护佑家国。
更不相信那帮靠天吃饭,嘴却比鬼还滑的家伙,真能预知未来。
直到凤枝与盛棠两地太守分别上疏。
言及百姓视吉丘为祥瑞,更盼早日打通关键,还民生安乐、商户兴旺。
吴煜才下了决定,应“吉丘”之名,遣人着手修建浮桥。
“呵呵……呵呵呵……”无声的冷笑,接连化作有声的苦笑,飘荡在书房内。
他一边挲摩着那条线,一边慢慢摇头。
晚了,一切都晚了。
被误解和孤寂折磨太久,他太想要几句理解与夸赞了。
哪怕疑虑层层,哪怕担忧重重,吴煜心里仍存了一丝侥幸。
他希望这座桥,是自己与治下子民缓和矛盾的起始。
往后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缓缓推行,来得及徐徐引导。
更来得及把一座欣欣向荣的江山,交到据儿手里。
正是这份渴望,在当日绑住了吴煜手脚。
也正是这份渴望,在今夜捂住了他的嘴。
他是多想下令,立即拆毁浮桥。
派盛棠驻兵把守吉丘,时刻注意对面动向。
但如此一来,不就坐实了檄文所言,自己就是个昏庸无道之君。
逼得南夏全境水深火热、哀鸿遍野吗?
到时候,百兆生民群情激愤,即便自己贵为帝王又能做什么、劝什么呢?
自己的话,又有谁肯听、肯信呢?
忧愤使吴煜思绪跑偏了路子,顺着条参差曲线一路看去。
目光径自落到临仙城外,那片写着“云溪”的土地上。
经由前番种种安抚,南夏跟云溪方面关系确有明显好转。
虽未能探出中州是否与其结盟,可就察言观色而言,长老祭司是不愿见狼烟战火的。
“这是条路子……”吴煜自语着。
“只不过人选当好好思量……老师年事已高,不宜再舟车劳顿……”
一个个名字划过脑海,皆是看也没看就翻了过去。
等到“洪行严”三字,随着面孔映入吴煜眼帘。
紧皱的眉头,才有了舒展迹象。
“嗯,这人必合云溪长老眼缘。”南夏帝小声说着。
动静不待落地,就又被牵往了别处。
云溪携灵者之神异,吴煜早有耳闻。
这些年交道下来,更是听过不少玄之又玄的奇情妙事。
这股力量如果得以争取,南夏困局或可迎刃而解。
吴煜留恋似的将手停在那块地方,久久不肯挪动。
是的,他再一次妥协了。
他在赌南夏国运未尽,在赌云溪仗义相助,甚至在赌中州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这便是吴煜作为帝王的局限。
他不是没有远大志向,不是没有非凡抱负。
更不缺经天纬地之才、励精图治之能。
但他就是放不下那点儿眷恋,那点儿身为“常人”的凡俗眷恋。
他总妄图端坐皇位,还能保有一丝普通心性。
换句话说,吴煜太善了。
他不肯放弃,哪怕一点点来保全大多数。
他总想周全、总想圆满,总想先等等、再看看。
殊不知在这个位置上,“错误的善”就意味着“恶”,“正确的恶”亦能转化为“善”。
檄文上条条罪状,他没得逃避、更没得辩驳。
不管发心如何,百姓们早已将其视作,南梁武帝或陈朝后主。
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并不重要,天下人怎么以为、怎么相信才重要。
这个道理,吴煜一辈子都没弄懂过。
等明白过来,时间也过去了。
他再没机会,将一切重新走一遍了。
转眼榴月过半。
渐热天气,裹着成荫绿树、锦绣花团,却怎么也撞不开韩冶那愁闷心扉。
好容易接到宫里传召,着其酉时初刻入宫面圣。
然此等消息一出,少年哪儿还坐得住?
申正未到,便急火火赶至韩凛书房门口。
得到的答复却是,陛下正在批阅奏疏。
还特别叮嘱过,无论谁来都不许通传禀报。
眼见着颗水灵灵的青杏,活生生拧成粒吊树干。
孙著只好生劝慰了两句,就推门入了内殿。
都怪两边人手脚太快,害得韩冶想从门缝儿瞅一眼都不能。
“是那家伙来了吗?还是那么沉不住气?”韩凛靠在椅背上,拈着块模样精美的枣泥酥。
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随后又抓起茶杯牛饮几口。
吃相做派,真真大有秦川之风。
“回陛下,门外确是淳王殿下。”孙著语调平常,双眼似笑非笑。
抬眼看看周围,哪有什么奏疏堆积、笔墨纷乱?
有的不过是对面一脸悠然,跟才端上就见了底的点心。
“呵呵呵,他呀什么都好!”韩凛饮下剩余半盏茶,向后抻抻肩膀。
“只这性子总沉不下,大任当前可得好好磨一磨。”
言毕将桌上舆图卷好,站起身道:“反正时间还早!孙著啊,命人传膳吧!”
“是。”对方这厢刚一应下,承喜那边儿就忙不迭出去传话了。
承安去后,韩凛身边再未添过其他人。
近身服侍的只有孙著、承喜跟承福。
每每瞧着这俩徒弟,孙著总觉得承安还在。
他的沉稳细腻,他的坚韧无畏,化作股无形力量,就此存在了两个人心上。
好似魂魄不散,又好似意志传承。
今日晚膳,特意添了两道荤菜,一碟翰林鸡,一碗汤毓秀丸。
满满当当往小桌上一摆,当真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私下用饭的韩凛,素来不太讲究规矩。
依着孙著把前头流程走完,自己便拾起筷子随心而为。
半晌无话,亦不闻丝毫响动。
等又盛上勺汤后,韩凛才似想起什么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正二刻了。”孙著低头道。
“嗯,不急不急,等用完这汤,给朕换身衣服。”说完他笑了。
那笑很活泼、很调皮,怎么也看不出大战将至的样子。
“奴才遵命。”孙著照常应着。
却觉对面之人越来越摸不透、看不清了。
自打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