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意要佐证这句话,当秦淮一袭长衫牵着爱马,出现在冯异面前时,对方登时就慌了。
“大将军,这……”
接下来的话,萧路没让他说完,只拍拍其肩膀,摇了两下头。
许是当年匆匆一见教冯异印象深刻,又许是上回说服松宁举城投降令人刮目相看。
不管怎么说,萧路这厢一出马,冯异果不再问,二众目送秦淮离了中州大营。
城外凉棚内,日光将支竿打得晶晶亮。
孟广身着甲胄坐在桌子边等,玉照璁则在不远处撒欢儿。
太阳拂过马儿毛发,描出一圈毛茸茸的边儿。
将手掌覆在甲上感受着,果然不那么凉了。
孟广到得很早,这会子已坐了小半时辰。
原本是不必如此匆忙的。
可坐在这儿,一边等日落一边盼故旧,心里头踏实。
临行前他犹豫再三,究竟该不该延续老习惯?
最后还是选择遵从内心,因其相信秦淮能够理解——
这般所为并非有意防范,实是性格使然。
凉棚另一侧炉子上,似乎炖煮着什么东西。
热气滚滚团团散在风里,香味徐徐不断。
握着手里玩意儿似的茶杯,孟广又一次想起昨晚那场谈话。
起因还要从,太师托人捎来书信说起。
信中字字持重沉稳,正所谓谆谆恳切、规劝不倦。
军中副将就着那信,再次向孟广提议:
放弃郊外屯兵之计,退回城中闭门固守,在消耗中寻找战机。
“唉……”叹息犹如乌云,遮蔽住月光。
他收回那双始终向外眺望的眼睛,身姿挺拔宛若山间巨石。
“你真以为,我没盘算过这条路子,考虑过这个计划吗?”
“你以为我执意屯兵郊外,为的就是给豹突营战死军士报仇吗?”
他嗓音沉实,掉在地上几乎能砸出坑来。
“呵呵……呵呵呵……”接下来是很长一段笑。
熟悉孟广的人都清楚,这座山一样的老将军,从没发出过如此无奈苍凉的动静。
“坚守城池、闭门不出……只会熬干百官对朝廷最后一丝信任,甚至可能激起民变呐……”
他低着头,看样子是打算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不错,我孟广是个粗人!但还没浑到拿人命,不当回事儿的地步!”
老将军出言狠厉,招招式式却只朝着自己。
“你看看那满朝官员,除了零星几位有志之士,谁还把家国患难放在心上?”
“只怕连献媚奏疏都已写好,只等朝堂覆灭、新君坐殿,拿出来换个富贵荣华。”
孟广此言令副将心惊,身处大帐,后背却一个劲儿冒冷气。
他是对方一手提拔上来的,终日醉心军营。
从未想过庙堂倾轧,杀人有时根本不必见血。
“朝廷需要一场大胜扭转局面。”孟广说着,侧脸线条犹如刀砍斧凿。
“只要胜了,那帮心存观望者便会有所畏惧。陛下跟太师,也就有了更多调度空间。”
“到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眼见氛围回归沉寂,副将试探道:“将军思虑深远属下佩服!但把守城池再寻战机,岂非更加稳妥?”
孟广转过身,直视副将双眸。
“哈哈哈,豹突营总共多少人?守得住多少城池?”
这次他笑得豪气干云,口里却依旧是否定。
“那时节不管是彻底围死我们,还是干脆绕过我们,不过对方一句话的事儿!别忘了那东西两路,最终都要并进中线的!”
副将脸色已然难看到极点。
他做梦也想不到,豹突营竟是被自己人,一步步逼上前线的。
这感觉叫人愤怒,更叫人窝火。
国难当头,首鼠两端者倒能卧榻安睡,心系天下者却要拼死一搏。
“这不公平……不公平……”牙齿几被咬碎,化作点点血腥气弥漫进副将嘴里。
这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默默念叨。
比起中州人,他现在更想提刀,砍了那起子南夏蛀虫。
“把话告诉你,可不是想看你这副样子的!”孟广从表情中,读出了对方所想。
“豹突营不养闲兵!若是非要争个是非对错,脱了这身军装,随你怎么论去!”
响鼓连天气贯虹,玄光乍舞赛金蛇。
拿耳朵听就知道是匹好马,孟广不由得兴奋起来。
收了那些恼人念头,赶着便要往前迎。
可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四个蹄儿。
方才还不知野到哪里去的玉照璁,倏忽间奔至秦淮跟前。
围着对方那匹毛色通黑的骏马,左瞧右看、上瞅下量。
来人笑意盈盈,泰然端坐马上。
晴山蓝长衫飘曳风里,再衬着这墨色八尺龙,端的水墨恣肆、豪迈丹青。
“哈哈哈,贤弟还是这般守约守时!”孟广大步流星迎上前来,口中之言却不像两人多年未见。
秦淮甩了缰绳跃下马背,起手便是一礼:“得兄相约,怎敢不从?还请恕愚弟迟来之罪!”
面前之人对虚礼还是那般态度。
手虽扶着秦淮胳膊,眼却已转向了那匹马。
感慨大发道:“良驹,良驹,实在良驹!”
“哈哈哈,孟兄谬赞啦!”秦淮口中谦让,笑里只并不半分客套。
随即拍拍马背说:“行了,去玩儿吧!今儿啊有你疯的!”
好似封印解除般,两马登时发动八蹄,冲将似奔向远处。
一青一漆,须臾便消失在晚霞尽头。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一脸三个好字,把孟广脸膛都擂红了。
自己多久没这么痛痛快快笑过了?他真是连想都不愿想。
两人相让着走向凉棚,远处嘶鸣声声入耳,是欢悦更是感奋。
秦淮拿余光瞥着那棚,宽桌大凳、旺灶热锅,当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没行几步,孟广与秦淮便来至案边。
对方伸掌请道:“贤弟快坐!等暖暖身子再用饭!”
正说话间,二马陡然自远处冲回,绕了个圈又往南面去了。
那速度真是一个不输一个,咬得比铁链子都紧。
“哈哈哈,如此良驹,想必贤弟没少费功夫吧?”
孟广到底是孟广,一见着好马,万般事由顾不上管。
这不俩人还没坐定,话题就又跑偏了。
“但不知叫个什么名姓!马来马去的,岂非霸王风月、轻贱良驹?”
他问得率直而自然,秦淮却从这几句话里捕捉到了异常。
眼前这人变了!
不管对方自身是否觉察,秦淮都能拍着胸脯作保。
“呵呵呵,贤弟今日好生小气啊!”好在孟广一直盯着别处,并没往他身上瞧。
加之其官场行走多年,一招太极推得天衣无缝。
只听秦淮乐呵呵道:“孟兄那玉照璁,愚弟打过几回照面,不也才知晓个品种?俗话说兄友弟恭,此事合该自兄长起耳!”
“哈哈哈,贤弟这是怨我呐!”对面说完,禁不住仰头大笑。
“当日往来,贤弟皆以寻常马匹迎送,又何必深究?如今故交重逢、新朋得遇,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毕他指着西北一抹青杂,道出其性命来历。
“那家伙名紫骓啼,取迎霞落草、啼鸣不休之意。”
“好意头!孟兄,好意头啊!”秦淮先赞上一句,而后恭敬奉上答案。
“赤勒乌——没什么特别说道,只捡了好听来念。”
“赤勒乌……赤勒乌……”孟广反复咂嘛过两遍。
哈哈笑道:“像你能起的名字!贤弟雅士风流、不拘小节,做哥哥的不如你啊!”
一边说一边按了秦淮肩膀,两人终于面对面坐下。
茶水早已等了许久,这厢甫一坐定,那厢便火急火燎撤了残杯,奉上崭新香茗。
秦淮揭盖瞧了,是素有“武夷仙品”之称的大红袍,汤色橙亮、气馥如兰。
品着茶、就着香,两位将军一开口只话些家常琐碎,毫不涉及军中之事。
孟家人丁兴旺,儿子闺女一大堆,亲孙外孙更是十根指头数不完。
是而先头秦淮问得较多,孟广亦眯着笑尽力作答。
及至提起年前,贺礼中丹金枞磨的无事牌,对方才转了音调,一声比一声高。
“嘿,你那块儿牌子啊,小孙子见了就没离过手!日日戴在身上不说,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生怕有人惦记似的!”
秦淮饮下口茶,连声道着过奖。
顺此言语,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中州、引到了秦家。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贤弟妙算神机、运筹帷幄,令郎自是骁勇善战、文武兼资,着实教人羡慕!”
这番夸赞若是落在别张嘴里,秦淮定要怀疑背后用意。
但放在孟广身上,其心诚意真,笑出的皱纹里亦捻着热忱。
“府上那位萧先生更不必说,纵横捭阖之能,经天纬地之才……结盟云溪、劝降松宁,只其一人方能抵千军万马……”
推敲出中州合盟云溪,秦淮并不吃惊。
说起松宁举城归降,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真正刺痛这位大将军的,是对方好似哀叹的语气。
“孟兄,这……”秦淮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自己没想好要说什么。
幸而孟广及时拦住了他。
摆摆手道:“哎,不管中州人还是南夏人,能力强就是能力强!贤弟无需过谦,更无需过多遮掩!”
秦淮定定看向对面,思忖片刻只得认下:“孟兄说得有理!做弟弟的过于迂腐了!”
“呵呵呵,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孟广将嗓门略略提高了些。
仰头饮下热茶的动作,一如回顾昔年岁月。
后面话没有说完,他相信秦淮听得明白。
果然随着一声清脆,对方喝干茶汤将杯掷在桌上。
拉开架势抹抹嘴,胳膊一支道:“嗯,舒服!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真好贤弟也!”孟广拍案大笑,跌宕起伏处,比台上戏腔更有过之。
“这些年里啊,我总想起咱们一块儿喝酒吃肉的时候。”新茶添了上来,孟广稍作停顿,接着往下说。
“如今请你尝尝我府里手艺!不是做哥哥的说句狂话,只怕寻遍南北也找不得这般好味,哈哈哈!”
秦淮这才意识到,棚里忙来忙去、烧饭递茶俱是孟府庖厨家丁。
怪道行为举止彬彬有礼,无一处照顾不周。
可他也清楚,孟广不是那等骄横之人,此番所为全是为着这场重聚。
斜阳残照黯群川,晚风潇然荡郊原。
跟着声气壮如牛地吆喝,那口足有一尺二分的大锅,被几人合力抬上桌来。
顷刻间便堆得满满当当,香味儿直往鼻窍中钻。
秦淮打直双目往锅内瞧。
只见赤酱油亮、肉排酥烂,尖儿上不断冒着热气。
山楂切成两半炖在里头,早成软泥一样,靠着皮跟核方能稍稍辨别一二。
“红焖羝肉,可是我看家绝活啊!”孟广凑近锅沿儿使劲儿嗅着。
“可惜府里亲眷吃不惯这口儿,有这喜好的我又不愿跟他们喝酒!多亏今日贤弟赏光,让我好生解解馋虫,嘿嘿嘿!”
笑声未及落地,大坛大碗便摆上了案。
秦淮留心闻过一下,是名酒杜康。
其实以孟广之臂力,单手拎坛本是小菜一碟。
可他仍旧站起身来,双手捧过酒坛,规规矩矩满上两碗。
秦淮亦不曾耽搁,与对方同时立起,神情肃穆、毕恭毕敬。
坛身一搁惊起木桌震动,碗里琼浆溢出些许,旋即留下两圈儿酒印儿。
孟秦二人端起海碗,相视颔首、异口同声:“敬天下死难将士!丹心碧血、万古流芳!”
接着将酒浇在地上,动作缓慢而郑重。
第二轮是秦淮倒的。
他学着孟广样子,双手奉坛,先给对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