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柯跃尘才彻底明白易垒口中的“这样”代表什么。
原来它代表着相识之初的排斥和抗拒,代表着熟悉之后的若即若离,代表着大庭广众下的视而不见,代表着夜幕低垂处的拥抱和热吻。
原来那些冷言冷语不是反感和讨厌,而是下意识的隐藏和防备,原来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消失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试探后的沮丧和心灰意冷。
原来他不是不爱,而是早已泥足深陷。
“现在你知道了。”易垒面色苍白,嘴角的弧度跟紧绷的身体一样僵硬,“是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把你变成这样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也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这样不就够了吗?”
“这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我蛊惑你误导你在先,欺瞒你出卖你在后,所以你应该恨我,而不是喜欢我。”
“我发誓我不恨你,也从没想过要恨你!”柯跃尘急促地说道。
这次易垒没再反驳,可脸上的神情却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但你的人生还很漫长。”
柯跃尘简直哭笑不得。
曾几何时,因为误会造成的阴差阳错,他一度以为易垒是因为厌倦而离开自己。
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然大白,但讽刺的是,他竟然还是摆脱不了被对方抛弃的命运。
“好。”柯跃尘掏出那只崭新的手机,一边后退一边往屏幕上键入号码,“既然你觉得我会后悔,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电话拨出去不到两秒,一个一惊一乍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来,柯跃尘忽略对方那些泡泡机一样蹭蹭往外冒的问题,径自喊道:“陈家恒。”
闻言,陈家恒立刻停止絮叨,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连声回应:“我在呢我在呢!怎么了哥?”
“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
“介绍男朋友。”
“什么?!”
“你没听错。”柯跃尘语速很快地说道,“我从现在开始正式出柜,欢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随时来我家切磋床技。”
陈家恒的难以置信在意料之中,然而不待做出进一步的解释,耳边的电话就被易垒一把夺走。
“柯跃尘!”他的表情变得很难看,那并非单纯的愤怒,但看起来却比愤怒可怕得多得多,“不许胡闹!”
“胡闹?我怎么胡闹了?”
“放着正常人的日子不过,去找什么男朋友就是胡闹!”
“不是你问我想不想跟别的男人亲嘴睡觉的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又怎么样?”柯跃尘不甘示弱般地吼道,“你不也什么都知道吗?”
易垒确实什么都知道,尤其知道如何拿捏一个暴躁的灵魂,因为两秒钟之后,他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开心,那悉听尊便。”
说完,他就把电话塞回柯跃尘手里,行李箱的滚轮旋即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嚷声,激起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响,像一句怎么也甩不掉的诅咒。
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易垒就带着箱子走出了书房,他的背影像一部无法改写的悲情电影,即使重温无数遍,也依然有让人黯然神伤的威力。
尽管如此,柯跃尘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是不想拦,而是过往的经历告诉他,肢体上的阻拦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撕扯。
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这么觉得——今天的易垒有着超乎寻常的决绝,决绝到他不得不撕破脸皮,下达最后的通牒。
“姓易的你给我听好了!”
“今天你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我就一辈子不去北京!”
随着话音歇斯里底般地落下,柯跃尘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仿佛一只虚张声势的玩偶被人掏出了狐假虎威的内里。
他知道自己刚刚打出了手里最后一张底牌,如果这样都不能使对方妥协,那么六年前的悲剧即将重演,且再无转圜的可能。
好在易垒总算停下了脚步,他背对柯跃尘站在门口,过了许久,才很慢很慢地转过了头。
“不,你不会的,就算为了周小成,你也一定会治好自己的眼睛。”
这句话仿佛一把从天而降的铁锤,将柯跃尘钉进灭顶般的绝望里。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于冬林蓄谋已久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快马加鞭地帮他医治眼睛。
因为拆散他们最好的办法不是挑拨离间,不是言语威胁,更不是难以偿还的巨债,而是其中一方的主动离开。
前几天由于眼疾的突然发作,柯跃尘陷入了随时失明的危险,可能永远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尔后易垒便提出了想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当时心大如斗的他并未察觉到其中暗藏的玄机,只当是对方情难自抑,加上周小成翻案离不开他的眼睛,这才坦然接受了手术的治疗方案。
殊不知眼睛恢复正常之际,便是易垒彻底离开之时。
其实在他们刚刚解除误会那会,柯跃尘心中就产生过疑问——既然易垒当初没有背叛他,那为何要残忍地抛下他?
原先他以为是易建业的手段太过强大,易垒难以抵抗,直到现在才恍然察觉,原来这竟是对方一直以来爱他的方式。
因为爱他,所以想亲手给他幸福,所以在得知他会因为失明而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时候,选择留在他身边。
但也因为爱他,所以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常人,所以只要他的人生有这种可能,便选择决然离去。
原来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迫使他离开他的从来都不是爱的终止,而是爱的持续。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实在太迟。
万念俱灰似一团扑面而来的火焰,只一瞬间,就将柯跃尘的视线灼成了汪洋的一片,世界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模型,在热泪的侵蚀下融化、倾覆、溃不成军。
柯跃尘在坍塌的世界里频频后退,身体撞在书架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大大小小的书册顿时翻滚着掉落在地,像无数断裂开来的水泥墙面,将他淹没在绝望的废墟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别哭,你的眼睛......”
“你连我的人都不要了,还管我的眼睛做什么!”柯跃尘用力推开易垒,新的泪立刻又热又烈地涌出来,“你就这么担心我哭瞎了眼睛,然后没办法帮你翻案吗?”
易垒叹了叹气,用手背轻轻抚摸他的眼角:“我不是担心案子,而是担心你,我也不是不要你,而是......而是没脸面对你。”
“就因为我也喜欢你?”
“因为我让你喜欢上了我。”
“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柯跃尘纵身抱上去,下巴抵在他温热的颈窝里,“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还是喜欢你......喜欢到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了......”
隔着极近的距离,柯跃尘感觉到易垒的身体在颤抖,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触动,但最终对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声不响地把他抱到了床上。
但眼下这种情况,换做谁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睡觉,柯跃尘自然不例外,就算易垒陪在身边,他也要像兔子保卫萝卜那样把对方的手臂紧紧搂在怀里。
直到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脸颊,窗外的雨声像调频广播一样从模糊变成清晰的时候,柯跃尘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
房间里只亮着墙角的一盏落地灯,光线呈淡淡的鹅黄色,空调安静地运行着,与风雨大作的室外相比,这个小小的空间温暖得如同茧房。
“几点了?”柯跃尘缓缓支起半边身体。
“下午两点。”易垒凑上来检查他的眼睛,“痛吗?”
“还好。”
“肚子饿不饿?”
“有一点。”
那人捏捏他的脸,哄小孩似的:“那先吃点这个。”
随着距离的拉远,柯跃尘这才看见易垒手里拿着的白色瓷碗,碗里红彤彤一片,盛着满满当当的小番茄。
小番茄圆润饱满,果皮上镶着晶莹的水珠,卖相十分诱人,可当他伸手去拿的时候,对方却又把碗收进了怀里。
“两只手一起。”易垒说,语气像在下命令。
馋嘴猴脑子愣愣地还没转过弯,两只手却已经按照对方的指令乖乖做出了捧举的姿势,下一秒,易垒便依言,将碗里的东西悉数倒进他手里。
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柯跃尘感受着掌心潮湿的冰凉,忍不住低头衔起一颗果子,等到再抬头时,并拢的手腕就已经被丝带缠上了好几个圈。
绳结落下的同时,易垒便从他高举的双臂间钻了进来,然后托着他的腿和腰,将他一把捞出了被窝。
一切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被对方抱出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竟然比房间还要温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柑橘香,他们面对面叠坐在一起,无需牵手和接吻,便能感知到彼此的体温。
此情此景,柯跃尘就算再迟钝,也能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因为脑海中闪过的疑问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
前几天,当他抱着满腔热情想要做这件事的时候,易垒的态度始终不积极,几个小时之前甚至还想跟他分手,为何一觉醒来出现了180度转弯?
对方不是心血来潮的性格,也不会无缘无故改变主意,思来想去,柯跃尘觉得唯一的可能是易垒去意已决,打算在临走之前用这样的方式成全他。
就像终结一件事情之前,举行的某种告别仪式。
这个结论令柯跃尘感到泄气,所以开口说话的语气便不由自主地带了点阴阳怪气:“你要做就做,干什么把我弄成这样?”
易垒直勾勾地盯着他:“因为怕你造反。”
此言一出,柯跃尘当场愣住,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地承认,过了几秒才磕磕绊绊地说道:“可、可你之前明明答应、答应让我......”
“是,但我现在反悔了。”
“什么?你......”
“怎么?”易垒凑过来,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不愿意?”
他的鼻息打在柯跃尘的嘴唇上,喷撒着火辣辣的痒意,可目光却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笼络着沉甸甸的欲望。
不知为何,此刻的易垒看起来跟过往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他大胆又露骨,那模样与其说是游刃有余,倒不如说是有恃无恐。
可这种变化来得实在突然,非但没有打消柯跃尘心中的疑虑,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招架的恐惧感,以至于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回答。
结果下一秒,那股萦绕在唇边的火热就冷了,环抱在腰间的力量也松了,身下的世界地动山摇,仿佛随时会被对方剥离身体丢出怀抱。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瞬尽数消散,柯跃尘条件反射般地扑了上去,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没有闪烁其词,没有避重就轻,有的只是不遗余力地收紧手臂和哭天抢地般地大声回应:“我愿意!我愿意!”
“真的?”
“嗯......”就算是诀别,就算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也认了,“你、你做吧......”
那人没再说话,却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然后弯起手臂,从柯跃尘手中拾起一颗果子放进嘴里。
他用力吻上来,带着冰凉酸涩的气息,一通随心所欲的纠缠过后,唇齿间尽是回味悠长的甘甜。
“别怕。”易垒附在耳边,用一个极尽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我尽量,不让你哭。”
滂沱的雨声响彻在外,巨大的白色帷幕之下,他们仿佛一座被大雨环抱的孤岛,听不见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声音,也看不见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风景。
而到了恍惚迷蒙之际,柯跃尘却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时而觉得自己像一片云,被风托举在半空中,时而又觉得自己像一朵浪,被风裹挟进大海里。
可云也好,浪也罢,最后都会成为风的一部分,就像被大雨隔绝的孤岛终究属于这个世界,就像他跟他虽然不一样,但终究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