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把易垒送上去往北京的飞机之后,柯跃尘便调转车头直奔花神湖。
这段四十分钟的车程不算漫长,期间,他在一个售卖南京土特产的小村落停留了片刻,等到在公园门口停好车,太阳已经从浓雾中露出了真身。
此时的花神湖盛况正空前,湖岸边聚集了一众全副武装的钓鱼佬,他们头戴旅游帽,身着防风服,将长短不一的鱼竿悬吊在粼光闪烁的湖面上。
然而此情此景却没能阻挡柯跃尘前进的步伐,他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条被海棠叶簇拥包围的小径,边踩着“哗啦哗啦”的碎石,边向远处的一座拱桥靠近。
数步后几棵粗壮的垂杨柳依次映入眼帘,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左摇右晃,而随着距离的拉近,一个不动如山的身影亦逐渐出现在桥洞里。
见状,柯跃尘旋即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而去,可踩着破砖烂瓦拐进桥洞的瞬间,一根水淋淋的鱼竿就劈头盖脸地甩了过来。
这一竿精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肩膀,整条胳膊立刻失去了知觉,尔后又有几竿接二连三地落在腰侧和大腿上,疼得他想骂娘。
但最终他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轻微躲闪的动作都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荆条般的鱼竿在身上来回扫荡。
直到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将盒子里的香烟抽出来含在嘴里,他才如释重负般的舒了口气,几步上前将点着的打火机递上去。
“原来是我们柯大忙人。”对方偏头避开那撮殷勤的火苗,冷冰冰地说道,“今天怎么有工夫大驾光临?”
闻言,柯跃尘只好收回手,退到两步之外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父”。
“你别叫我师父,我没能耐做你师父。”
“师父,您别这么说......”
“那我应该怎么说?要不你来教教我?”
“徒弟不敢......”
“不敢?”话说一半,陈锦龙又抄起鱼竿咬牙切齿地抽了柯跃尘两下,“世界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当初口口声声跟我说想学找人,原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带把的男人!”
好吧,柯跃尘承认,给自己找男人这件事他确实敢。
一切还得从昨天跟爸妈打电话那会儿说起,当时他正陷于要不要跟父母说明实情的两难里,而易垒的阻拦则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柯跃尘始终看不得那人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模样,所以让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并且认可易垒的存在这件事,他一秒钟都不想再等。
换句简单的话说就是,单单摆平父母还不够,他要把师父也一起拿下。
这个想法乍一听有些疯狂,毕竟一下子跟三位长辈出柜这件事的罕见程度堪比出门遇到鬼,而困难程度则比登天揽月更甚。
好在柯跃尘不傻,打的也并非无准备之仗,他深知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不是强攻硬取各个击破,而是因势利导借力打力。
而借力的第一步,就是让父母无处下嘴。
得益于很多年前的那次扬州之行,柯家二老都对易垒有着不错的印象,柯妈妈更是每逢开空调的季节都要在嘴边念叨小易,还时常跟柯跃尘打听他的近况。
这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于是柯跃尘告诉他们,当年那个品学兼优、多才多艺的小易已经变成了正直善良的易律师,而且对方也是自己相交多年的男朋友。
随后不待父母反应,他又情真意切地表达了自己对易垒的喜欢,明确表示自己是个同性恋并且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
这个话题精准地挑动了柯妈妈的神经,她顾不上表明自己的态度,就先急切地问出了那个柯跃尘最希望她问的问题——
“陈师傅这几年一直在帮你介绍结婚对象,他那边你要怎么交代?”
对此,柯跃尘给出的回答是实话实说:“这件事不能骗也不能瞒,但就算师父打断我的腿跟我断绝关系,我也不会放弃易垒。”
一席话看似是在陈述事实,实则却异常清晰地向对方传达了两个关键点,第一,师父极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跟他闹掰;第二,他坦然接受闹掰。
另一方面,这些话虽然明面上说的是师父,但作为听众的父母免不了自行带入师父的角色,故而当鱼死网破的结局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他们便很难将反对之词说出口。
这是典型的杀鸡儆猴,用这样的昏招对付父母实属不孝,但为了易垒,柯跃尘誓要将大逆不道进行到底。
接下来,他又痛心疾首地讲述了这些年师父对他的好,坦言未来如果失去对方的指点和帮衬,路途必定艰难。
这个论断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听完之后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只要他们愿意出面当和事佬,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按照中国社会的一贯传统,一个人无论平时跟哪个亲戚朋友走得近,在婚姻大事上最有话语权的始终都是父母。
而柯跃尘这招厉害就厉害在借用爸妈的嘴挑明真相,这样一来,师父即使有心反对,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和立场提出来。
相当于先斩后奏,硬逼对方接受。
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一见面,师父二话不说就先给了他几竿。
“在你父母面前我确实没资格指手画脚。”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陈锦龙兀自点燃嘴里的香烟,将目光投向深不见底的湖水,“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外人。”
以前柯跃尘闯祸犯浑的时候,陈锦龙轻则骂重则打,总之一定会将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
他的情绪就像一锅架在火上的水,有源源不断的热做支撑,添点柴加点火就能立刻沸腾。
可如今,这锅水却似乎离开了火源,变成了一滩彻头彻尾的冷水。
“师父!”柯跃尘“扑通”一声跪倒在潮湿的泥地上,“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我不该利用爸妈来逼您!但如果您在我心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那我根本不会让您知道这件事,更不会跑到这里来向您请罪!”
“来请罪?”陈锦龙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眼睛依旧不看他,“我看你分明是来示威。”
“您是我师父,对我有恩,我要是那么做就真成畜生了!但就算您是我师父,有些话我也还是要说,那个人对我而言是跟师父、爸妈一样重要的人,不然我也不会锲而不舍地找他这么多年。我不求师父能接受我和他的关系,只求您别因为这件事气坏身体,要杀要剐尽管冲我来!”
这通长篇大论既慷慨又激昂,可惜说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回应,对方依然冷冷地注视着鱼线消失的方向,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这让柯跃尘心里直打鼓,师父过去跟小混混们打交道的时候向来雷厉风行,只有大敌当前打算下狠手之际才会流露出这副深思熟虑的神色。
于是他忍不住伸长脖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父?”
对方拍掉腿上的烟灰,再开口时声音果然比之前沉闷不少:“你把人带过来。”
“啊......您、您要见他?”
“怎么?我不能见?”
柯跃尘挠挠头,半是心虚半是艰难地说道:“他就是个没钱没势的小律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没有见面的必......”
话音未落,一只烟盒就毫不留情地砸中了他的脑门:“你当你师父是什么人?不讲道理见人就砍的黑she会?我就是跟他见个面,还能把他大卸八块吃了不成?”
“您不是要为难他?”
“他是你的人,又有你爸妈的认可,我为难他是能多长两块肉还是能多钓两条鱼?”
“哦......”
“瞧你那点出息!”陈锦龙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最后把目光转移到柯跃尘拎过来的那两只装土特产的箱子上,“行了,东西搁这儿,起来说话。”
看来活珠子和大板鸭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柯跃尘如获大释,刚躬下身子把手撑在地面上,转念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挺直了腰杆:“我、我还有一件事求师父帮忙!”
只要爸妈和师父的问题顺利解决,那么于冬林那只老狐狸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眼下最让人头疼的,就只剩下老狐狸背后的那位了。
尽管没有深入调查过易建业的背景,不清楚他是如何发的家,但凭借于冬林能一口报出师父的名字,柯跃尘直觉师父跟他有过交集。
“你说的那个兴业集团的董事长,是不是姓易?”
“对,就是他。”
“认识是认识,但人家一个身价百亿的集团老总,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为什么要见他?”
“因为......”柯跃尘蹭蹭鼻尖,含混地说道,“他是我男朋友的亲爹。”
或许是“男朋友”这个词过于抽象,又或许是“亲爹”这个词太过直白,对方听完先是睁大眼睛愣怔了几秒,直到柯跃尘重重点了点头方才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讽刺意味十足:“你小子在我这儿又是跪又是求的,搞得我像个棒打鸳鸯的法海,敢情人家那儿你连门都进不了啊!”
可不是嘛,非但进不了门,而且还差点被人连根端了老窝,这种窘况别说现实生活,就是游戏里都没遇到过。
“但你这事不好办。”笑完之后,陈锦龙又正下神色认真起来,“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就算我帮过他几次忙,也不好直接插手人家的家事。”
“我这个......算家事?”
“虽然看起来是你跟你男朋友之间的事,但说到底还是儿子跟老子之间的事,怎么不算家事?”
如果他跟易垒的事算家事,那么当年偷拍他俩并把照片送给易建业的那个人,掺和的岂不也是易家的家事?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跟他见面?”柯跃尘问。
“有是有,但你未必会去做。”
“什么办法?”
对方踩灭烟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把家事变成公事。”
第二天天还没黑透,易垒就带着他的行李箱回到了南京。
彼时柯跃尘正窝在厨房做饭,这阵子因为有大少爷负责饮食,他厨艺退化了不少,以至炒几个简单的小菜都状况百出。
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把醋错当成了料酒,所幸男朋友一到家就从他手里接过了锅铲,将偏离航线的晚餐拉回了正途。
两人在狭小的厨房里轮流变换着位置,几个家常小菜很快被一一端上餐桌,眼下距离正式开饭只差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
鱼汤里的鲫鱼是昨天去花神湖的时候师父给的,除了已经下锅的两条,还有五六条正生龙活虎地养在水池里,足够他们吃上好几天。
虽然还没见面,但师父此举显然是在向易垒传达某种讯息,而这种讯息所代表的不仅仅只有善意,还有最大程度的认可和接纳。
柯跃尘在感激对方良苦用心的同时,不由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感叹,师父不愧是师父,一个简单的举动便胜过千言和万语。
“今天上午我去见了于冬林。”他从背后环抱住易垒,把下巴抵在对方晃动的肩膀上,“给了他五万块钱。”
“他收了?”易垒问。
“一开始死活不收,说手机和帽子加起来不到两万,算上你跟他拿的现金,总共不超过四万,我给得太多了。”
“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说,‘多余的钱就当于秘书你帮我出柜的辛苦费’,他听完脸都绿了。”
这种臊人的话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未免显得幼稚和小肚鸡肠,但面对老狐狸,柯跃尘就是忍不住,更何况此刻复述出来还能作为日常玩笑的谈资。
易垒抿着嘴唇笑了好一会儿,声音闷在鼻腔里,身体却小幅度颤动着,凸起的肩胛骨一下一下顶撞着柯跃尘的胸口,柯跃尘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
“对了,我还让他帮我找人来着。”
说到找人,就不得不再次感慨姜还是老的辣了,此前柯跃尘一直想不通那个偷拍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易建业的,直到昨天师父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
归根结底还是他把问题想复杂了,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就会发现,那个人其实根本不用刻意避开于冬林,而只需要让于冬林觉得他的出现符合常理。
外来人员进入办公区域不符合常理,大学生找集团老总也不符合常理,但员工进公司,下属找上司则合情又合理。
就像师父说的,把家事变成公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