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石凯的相遇是在一班由长沙开往成都的高铁上。
中南地区往西的路线隧道不断,沿途的车厢摇摇晃晃,终于在高铁到站停靠的广播音响起后静止。
窗外的旅客挤在高铁舱门口,混乱又有序地上下车。坐在窗边的我有些慌乱地从面前的小桌板上,在摆成一片的化妆品里翻找出眼线水笔,举着随身镜,扒拉着眼尾勾勒起两根上挑的眼线。
就在片刻间,车厢内再次拥挤起来,这一站上下往来的人似乎格外多。
我对此并无所谓,却下意识抬眸扫一眼过道内迈步的乘客,视线回收时,目光被一位高个子的男生吸引。
他穿浅灰的套头卫衣,单肩挂个纯黑色书包,看起来也是学生。虽然戴了口罩,可暴露在空气中的眉眼却格外好看,俊朗又深邃。
或是发觉我长时间的注目,男孩子止步在过道一侧,精准地同我对上目光,并疑问地挑挑眉。
无名的尴尬尚未生出,坐我同排过道旁的女孩子却先开了口。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16C座对吗?”
那男生闻言收回目光,看了眼手机屏幕里的车票信息,点头。
正坐在C座的那女生指指自己身边与脚下的两个行李箱,“我是原本B座的,不过东西有点多,可以跟你换下位置吗?”
他们的对话混在车厢内嘈杂的背景声中。由于距离太近,我在夹睫毛的过程中也顺道听了一耳朵。
众所周知,高铁并列的三座里,价格同等,中间的位置最亏。
这于理不合,于情委屈的买卖任谁听了都会纠结思考一阵,可那男生只犹豫一瞬便同意。
他长腿迈过阻碍到B座坐下,高高大大的人在有限的位置里缩成一团。
空间在转瞬显得逼仄。
我抱着挎包无意识往角落贴了贴,手指在化妆袋中翻出口红点在唇瓣。
高铁停靠站点于棚内,玻璃窗在昏暗环境下变成灰黑色,能映照出人影。
在我刚转头打算以其做镜面将口红抿开时,窗外景物却在顷刻间飞速向后掠过。列车开动,,将光影抛入窗口,方才清晰的人像此刻唯有隐约光斑点在玻璃上。
无奈只好又再找出随身镜来照。
小镜子凑近下半张面孔,指腹蹭在唇上将朱红抹匀,再把镜子托远一些端详。这一瞧,却在其中对上了另一双眼。
坐在身边的少年不晓得看了多久,我们足足对视过三秒才忽觉出些不合时宜的局促感。他猛地挪开视线,我“啪”地一声扣上手里的小镜子。
指尖尚余小块色泽红润的膏体,我转脸盯窗外,欲盖弥彰的把它们当作腮红点上自己面中。像握住一块遮羞布,小心仔细把自己掩饰起来。
列车外树影摇曳,高速的错身而过把风附着在朦胧景物之上。分叉的绿植、盖着碎土的矮坡、青黄相接的田坎都晕晕乎乎,像是蒙了层雾,惹人心痒。
——
和他的第二次遇见,是在距离重庆洪崖洞不足十分钟脚程的一条小街旁。
十一假期间全国各地处处皆是旅行胜地,大学室友也趁此从外地飞来见识川渝地区的风土人情,而为躲清静刻意没安排出行的我,也就被叫来当个免费导游作陪。
“哇!壮观诶,别愣着啊宝贝儿,我们近点看。”
不远处的人群接踵穿行,人头密密麻麻攒动,我不免感到一阵头痛。耳边室友雀跃的嗓音,配合前方热闹的人海倒是相得益彰。
望着眼前从小看到大的高宏建筑,努力再三实在提不起兴趣,却不愿扰人兴致,刚准备向前迈步,又在下一秒钟被她拉住。
“我们等会儿再去,现在人太多了,我有刷到晚点亮灯过后更壮观,我们先吃点东西?”她边说一边指向路边的一家凉粉小摊。
我没有提醒她,夜晚灯火璀璨的洪崖洞更是人山人海,因为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睹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他。
“老板,两碗凉粉,加辣加醋!”
站在小摊后的少年闻声望过来,或是见来了生意,愣一瞬后弯了眼尾,也冲我们应:“好,马上!”
一条马路之外的环境繁杂纷扰,而这方寸之间的小空间却冷冷清清。
往年十月大多都已入秋,今年不知为何还并未转凉。男生穿基础款的黑T,腰间系了个买调料品赠送的围裙,不伦不类的打扮,配上他的挺拔身材,有种别致的新鲜感,还挺好看。
男生动作很麻利,没几分钟就端着两碗小吃走到我们桌前。
他俯身放碗,抬眼间我下意识抚唇,用指腹挨了挨唇角。他却没什么表示,礼貌地点点头,又走回他的小摊后。
凉粉量很足,吃到一半时,室友凑到我颈边同我咬耳朵:“你觉不觉得,那凉粉摊的小哥有点好看。”
我依着她挤眉的暗示,大方向男孩子的方位看过去,心中不免好笑,嘴上却是讲:“戴着口罩能看出个什么?”
没顾得上朋友不认同的神色,我举起手机再指指男生,示意自己去结账。
小老板坐在凉粉摊后边,捧着手机在看,估计余光瞥见人来,后一秒就熄了屏站起身,问我:“怎么了?”
目光掠过粘贴一旁的收款码,我对上他眼神,有些刻意地:“刚刚的两碗凉粉,钱怎么付?”
男生垂眸,提了提面上的口罩,指指小摊一侧的二维码。
我笑笑,扫码付了款。离开前,还是不死心多问了一句:“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其间,身后传来好友混杂在熙攘中的催促声,眼前的人却盯着手机屏幕沉默。
我瞧着男孩子垂下的浓密眼睫,忽的生出种强抢民男的罪恶感,便不强人所难,兀自搭好了台阶下。
“不方便也没事,你凉粉做得挺好吃。祝你生意兴隆,旅途愉快。”
讲完转身,刚迈出两步却被人叫住。
“那个……”
回头见男生已经从小摊后走出来,他犹豫着同我对视两秒,将手机里的二维码名片举到我眼前,小声讲:“可以。”
——
「石凯」
当晚回家过后,我收到了来自男生的第一条消息。
彼时,我刚洗漱完毕躺进被窝,于是便自然开启话题。
「你在重庆上学?」
那边回的很快。
「没有,在成都」
仔细想想,见他的第一面时,的确没见他在重庆北站下车。
「那你怎么来重庆摆摊呀,成都不也是旅游胜地。」
这下那头过了阵子才回复,显示栏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又出现,他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最终我却只收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有些难言之隐。」
也不为难他,旋即换了话题。
「在成都上学,川大?」
「再猜」
「成体?」
「我像体育生?」
看着屏幕上男生的疑问,我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起青年的身型,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根据,便给他肯定答案。
「像呀。」
「我是川师的学生」
心下第一反应是哇好巧,想了想还是确认一句:「师范生吗?」
「没有,我是音乐学院的。」
这一下给我整懵了。原因无他,男生气质太过直率板正,的确不像刻板印象之下的“音乐生”。
我不自主往被窝内钻了钻,发问。
「那你唱歌一定很好听咯。」
「可以唱一句嘛?」
「随便唱什么都行。」
最后以一个小猫拜托的表情包作为此番任性请求的结尾跟在后头。
正纠结着才刚认识,自己的要求会不会太过无礼,刚准备撤回信息,对面却直接一条语音发送过来。
努力平复内心不知为何忽然猛震的心跳,我微颤着指尖,点开语音条凑近耳边。
“或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一边在泪流一边紧抱我,小声的说多么爱我……”
是林宥嘉的《想自由》。
男生嗓音透彻,尾音却掺着份似有若无的沙哑,给歌声添了些韵味和磁性。
或是猜测我大致听完,石凯随后又弹出条信息。
「好听吗?」
直到语音条重复循环三次后,我从被褥里将脸抬起,任莹白电子光照亮微红的一张脸,一字一顿打给他。
「很好听。」
——
「我来成都了。」
「见一面吗?」
绿色信息框前的白色小圈转动两秒后消失,信息发送成功,我却不自觉紧张一瞬。取消静音模式,手指摸到音量键开到最大声,连震动模式也打开,把手机揣回口袋。
回信是在二十分钟过后才收到的。
“叮咚”的消息提示音在熙攘街口显得微不足道,但牛仔裤口袋里的机体却随着这声响震得我腿麻。
拿出手机来看,那边一连回了好几条。
「不好意思,刚在上课。」
「你一个人吗?」
「我现在过来?」
望着屏幕上的最后五个字,我没忍住扬了唇角,抬眸扫一眼面前的几个好友,遂低头,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嗯,我一个人。」后面紧跟着发送自己的实时定位。
石凯到的时候,我刚打发走朋友们,蹲在芳华街口的一棵大树底下,看蚂蚁搬家。
六月份的成都气温已经让人不可小觑,于是当男生带着一身薄汗站在我眼前笑时,我心里除了欣喜,还是有些自责。
会不会太折腾他了。
石凯却浑然不在意。他摊开掌心拉我起来,带着我往前走:“过来找朋友吗?还是来玩的?”
我转头看他侧脸:“来玩的,但也想见个朋友。”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听懂我暗示,但男生脸上的笑意的的确确是更浓了些。
“芳华街很多古着店可以逛,如果天气好很适合city walk,拐过去那边玉林路很多小酒馆也不错……”
听到这儿我没忍住多问一句:“跟解放西的酒馆比呢?”
男孩子闻言一愣,失笑:“解放西夜场更多吧。”
我鼓鼓脸,拍他胳膊。
“长沙好玩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里蹦出来很多画面。却不自觉想要逗他:“我没去过长沙。”
男生瞪大了眼睛,原本就大的眼睛更显得圆亮:“你那天明明……”
我盯着他眼睛,“哪天?”
他这下又不讲话了。
我拉拉他衣摆,看男生懊恼沉默的样子,更觉得开心:“高铁上吗?原来你记得我啊。”
石凯瘪瘪嘴,“你又没戴口罩。”
“对呀,你看你把自己捂这么严实我都能找到你,我多厉害。”
石凯看人的眼神很专注,他夸我:“很厉害。”
“我一般不加人联系方式的。”他补充。
第二天石凯带我去了青城山。
成都我来过很多次,老君阁的风景我也很小就见过。我不大喜欢爬山,但如果是和他一起的话,我想我愿意。
入口处巨大的青城山牌匾嵌在檐下,苍翠高壮的林木簇拥着青石台阶一层层蜿蜒向上,浓厚的人文与自然氛围仿佛掺进了景区空气里。
当我听到石凯提议说要不要徒步上山时,我是震惊的,不敢相信的问他,难道你是第一次来吗?
男生无辜又认真,“来过呀,我跟我同学他们爬,我觉得还好。”
“都走完啦?”
他想了想:“前山差不多爬完了,后面是坐的索道。”
这下我对男孩子的体力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当然于我自己更是。
所以,在我的坚持下,我们选择了坐索道上山。
那天虽然我们乘坐了交通工具,但需要徒步的路程依旧很长。以至于累到,被男生拉住手往前走时,我已经生不出什么旖旎情绪了。
“等等等等,让我缓一缓。”
我拽停男生脚步,喘着气往路旁的大石头上坐。
石凯微微拦了下来:“剧烈运动完别坐,等会儿站不起来了。”
“你也知道这是剧烈运动啊。”
石凯笑,“对我来说不算,但对你来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