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丘山,荒宅。
一座破败的庭院,外表看着杂草丛生,破破烂烂,但是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唯独——东南角的厢房里,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草上……躺着个人,衣冠不整,气息微弱。
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不似往常那人污浊的气息。
床上的人睁开眼,露出一双没有瞳孔的白目,看着骇人。
房门推开,迈步走进门槛的人一眼就看见了床上垂下来的几条粗壮黝黑的锁链,将一人牢牢定死在床榻上,整个人呈“大”字型被锁着,这是一个极其羞辱人的姿势。
但是床上那人一张俊脸还透着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那股气质在这个场景下,被衬托得更像是心死如灰了。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床上的男人转过脑袋,循声看过来,“你是……谁?”
10天前。
一个衣着风度翩翩的男子从林子里走出来,手上握着一把剑,眉目沉稳冷凝。
四下扫了一圈后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山峦,眉峰蹙起,指尖算了又算,眉心越皱越紧。
“什么玩意儿,怎么又不见了?”男子小声嘀咕了句,然后走向最近的村落。
路途走过的人家都紧闭大门,能听见院子里传来了人声,男子走路时脚步声很轻,一路穿过村庄,在村尾一棵大槐树下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静悄悄的村子。
“东南方,荒宅,鬼宅——去看看。”
念叨了一声,男子伸手从头顶的槐树上摘了两串槐花提在手上,慢悠悠地朝着东南方的山丘上去了。
恰好身后一扇窗户被人悄悄推开,一双有些惊慌的眼睛从窗缝里看出来,但是除了摇晃的槐树枝,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又关上了窗户。
“外边儿啥也没有,风吹的,一惊一乍的。”
“……”
屋子里嘟囔的说话声隐隐透出来,走远的人听见了,但是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山上一座破败的宅院,院子里的草都探出了墙头。当然,这个原因不是草长的太高,单纯只是墙已经塌了,茅草从院子里“倒”出来了。
但是……男子虚眯了下眼,他怎么感觉,这好像有阵法的波动?
男子看了一眼不远处上锁的院门,直接从手边塌掉的墙洞走了进去,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后走到院子角落一座枯井边上。相比起其他地方,这口井四周倒是没什么草,有也不高,尚未长过井口,但偏偏是这样,反而令人生疑。
男子围着枯井转了一圈,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块闪着微光的灵石往井里丢,没丢进去,反而石头在井口上方半臂处悬空而立。
“哦……阵法,还是个障眼法。”
男子没有解阵的意思,直接收回了灵石,把剑握在手上,对着井口的位置,砸!
“嘭!”的一声,本来空无一物的虚空出现一个裂缝,蛛网似的四周散开。
男子再次用力往下砸,硬生生砸穿了。
只用了两下,阵法被暴力破开,露出了院子本来的模样。
嗯……好吧,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但是干净了很多。
墙边堆积的烂砖烂木头没有,荒草没了,地面都粗粗清扫了一遍的样子。虽然光秃秃的,但是起码那种走两步能窜出长条的荒凉没了,或者说淡了。相比之下,身后的屋子,变化更大。
不说屋檐上悬挂下来的荆棘和青苔没了,男子仰头望了一眼,好像这瓦都整理过了?
但是荒郊野岭的地方,用阵法藏一个破宅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除非……
男子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房子,那股感觉近了,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屋子里,但是……气息不太干净,甚至是微弱,要不是离得近了,他甚至都察觉不到。
男子走上前,看了一眼上锁的屋子,指尖凝出一道灵光,破了锁头,直接推门进去,屋子里摆设一目了然……只有墙角的一张床。
床上锁着个人。
四条锁链挂着手脚,一条还套在脖子上,姿势还是做法都极其谨慎又侮辱人。
男子挑了下眉,慢悠悠地走过去。
对方转过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没有瞳孔的白目。
这好像是一种毒?魔毒?中这种毒的人终日失去睡眠需求,且目不能视。
但是那男子眨了下眼,眼眸中金光划过,在他眼里,这男人身上的锁链可不止五条,而是九条,剩下四条:两条穿了琵琶骨,一条穿过心脏,一条抓着丹田。
好阴毒的法子,不光把人废了,拘禁了,还在用这种染了魔气的魔锁勾着他一线生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子走近了,听见床上那人嘶哑的声音,在问他:“你是谁?”
男子沉默了一下,道:“能听见?”
那人没有回答,但是要是听不见,估计也不会问了,男子想了想,道:“明游,散修一个,路过的,你谁呀?”
一个说话如此不客气的散修,这时间大抵还是少见的。导致床上那人一时之间没能对的上话来,等回过神来,某个散修把手探到他眉心灵台,一股精纯寒凉的灵气从眉心涌入。
没什么攻击力,但是让人连眼皮都动不了一下。
许久后,这人收回手,有些讥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还以为是个魔修,这么重的魔气,结果居然是个灵修,还是仙人之体,可惜灵台崩碎,丹田破损,连仙骨也全是魔气萦绕。你是遭了算计还是自作自受?你为什么会在人间?为什么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子?”
散修凑近了他,他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气,那是这散修四周带起的灵气,这体质……倒是个修道的好苗子……罢了,如今这些事情,与他何关?
“你认得我。”
床上的人很确定这一点,这个人好像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有点像我听说过的一个人,但是你现在这幅模样,差别太大了。”
没等床上那人说话,散修接着道:
“清明宗六长老,剑仙落阳。你的剑气,像他。”
落阳抿了下唇,“往后还会有剑仙,但是不会再有剑仙落阳了……”
“你果然是落阳。”
明游拧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幅尊荣,有些嫌弃挂在了脸上,“你道心碎了。”
落阳沉默一会儿后道:“是。”
明游更嫌弃了。
仗着对方看不见,抱着手险些翻了个白眼。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他快回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走吧。”
“他是谁?”
落阳又不说话了。
明游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一晃而过一抹虚幻的黑影,但是在明游握了一下拳后又消散了。
明游换了个说法,“我神游境。”
明游的声音太年轻了。还透着一股少年的明朗,令落阳有些惊讶,但也仅限于此,这个要死不活的男人还是那句话:
“你不是他的对手。”
明游沉默了一下,决定换个问法:“我对你有些好奇,趁你的敌人还没回来,不如给我讲讲,堂堂剑仙落阳,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我要是听得过瘾,说不定还可以救一下你。”
救人当然是假的,落阳道心已碎,他是仙人,没有重新入道的机会了,但是不影响明游张口就来。
一方敢说,一方敢信。
于是画面变得很美好了。
当然,这是明游单方面的想法。
被他”糊弄“的对象显然见多识广,这句话不说半个字,起码一个音节他都没信,但是一张漠然的冷脸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造成了“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错觉。
落阳沉默了很久,只是说:“识人不清,遭人算计罢了,没什么好说的。许是造了太多杀孽,如今不过因果报应。”
说完,这狗男人闭上眼睛,不肯说了。
明游眼睁睁看着对方这幅自尽都做不到的模样啧啧称奇,他见过仙人无数,人仙、鬼仙、还是妖仙……但是混到这个地步还能毫无求生之志一心求死,麻木活着的,真的不多,如今落阳再算一个。
“你看起来不想活了。”
落阳“睁眼”,轻声道:“是。”
说完苦笑一下,“可我偏生已成仙……”说完洛阳偏过头,“看”向身旁靠近的散修,问:“为何仙人不死不灭?”
为何仙人不死不灭?问得好,因为你渡个劫都渡不过去,天道未曾归位,规则不全,所以仙人没了规则束缚,所以造成了如今区区地仙也到了不死不灭的地步,这怪谁呀?
明游感应到了越来越近的一股冲天的魔气,放下手后拔剑出鞘。
银白的剑鞘剑柄,却拔出来一柄漆黑的剑刃,剑身修长笔直,透着玉质的温润色泽,但是剑骨中间却是一些惨白色的白色符文,多看一眼都能让人神晕目眩。
在剑尖笔直地矗立在落阳心口上时,明游感觉到了天道投下来的威压,这股威压对着他笼罩下来时,明游感觉到了心脏被攥住的窒息感。
杀气开始弥散在屋子里,落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被魔气侵蚀瞎掉的眼睛“看”向了明游所在的地方,道:“我是仙人之身,你杀不死我,而且诛仙要遭天谴,你会被挫骨扬灰的。”
明游手上的剑感受到了阻力,不是从落阳身上,而是天际落下的一股气,在将他的手中剑镇压挪移。双方正在僵持着。明游突然低声道:“我剑仙明游,今日本道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好了——”
落阳看不见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看到明游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和眼角泛出的血光。
“何事?”
“谁说仙人不死不灭?”
话音落下,一股冰凉刺骨的痛觉从胸口传至灵台,一股阴寒的气息笼罩住了灵台至丹田的所有脉穴。
落阳顿时,冥冥之中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应。
——这一次,他真的会死!
但是,根本来不及理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轰——”的一声,随着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砸下,霎时间翻涌的雷云将整个山头包裹起来。
“轰隆隆——”
一道又一道的雷霆带着天罚之力落下,重重地砸在其中一个人的肩背上。
顶着一身未散尽的雷霆之力,明游杵着剑站起来,剑身在脱离开落阳心口的一刹从剑柄到剑尖,褪成了一片雪白。
随着一道黑色的气体从胸口弥漫开来,已经断气的落阳被黑气包裹,随后逐渐化作飞灰。而那些原本用来禁锢的锁链,已经在天罚之下化作齑粉。
明游站稳,咳了一声,回眸间,余光瞥见一抹被隔绝在雷云之外的魔气。
啊……凶手还是罪魁祸首?可惜这次没时间去探寻对方身份,看来还得重来一次,好在这次将印记打上去了。下一次,绝对不会再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位置了。
这一次可能是开门的方式不对,本来是救人的,结果却是他得杀人。
欲救世,先救人。
落阳啊落阳,下一次,你别认输得太快,好歹给我留点救人的时间!
“轰隆隆——”一声,一道夹带金色法则之力的雷霆轰然落下,将那个执剑而立的男人笼罩在雷云之中,片片化成飞灰。
人影魂飞魄散,死无全尸以后,雷霆像是还没解气,在山头逡巡一圈后盯上了一旁“打酱油”的某坨黑影。
游走的雷云:……诶?魔道!
魔道:我**你个**的,你****!
“轰——”的一声,又是一道夹杂法则的雷霆之力落下,还没跑远的魔修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轰成了一团烟雾,风吹就散干净了。
等到天空乌云远去,山脚的村庄里,一道窗缝被推开,一双惊骇的眸子露出来。
半个时辰后,一群布衣百姓蹑手蹑脚地上到山丘,看到的就是被劈出了一个天坑的山丘,和焦黑的地面。
“嗯……这是……那个恶人……死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发出一声疑问。
“应该……吧?我看见那个黑黢黢的东西被天雷劈成灰了都?”
“……那咱们……还用躲着吗?”
“……”没人知道,但是心里都有着期盼。
世间枯树生新芽,老枝开出繁花,却又在一瞬间,冒出的新芽收回在枝头,盛开的繁花重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