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不远处，钟离烬也趴在杂草里。

这次行动是他提出来的，消息也是他透露给邓泰的，但实际的部署他并没有参加。

邓泰对他还是心存怀疑，怕他泄露消息。

但是没关系，他就算不说，钟离烬也已经全盘掌握了——他带出来的人被打散了分布在各个小队伍，这些全都是他的眼线。

每个小队伍负责什么、谁冲锋谁断后、谁是助力谁负责迂回包抄，他早已摸透。

他躺在草丛里，跟远处的朱桓对上眼神。

朱桓——飞虎军参军，钟离烬的直系下属，这大半年来早就被他收于麾下，现在是他的心腹。

朱桓朝他点了个头，示意他放心，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走。

赵老三压低声音：“来了！”

邓泰比了个手势，所有人压低身子隐蔽起来。

下方小路上，一队车马缓缓驶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运粮队伍不敢在白天招摇过市，都是日落而出，日出而歇。

队伍最前方骑马的几个人中，有一个是负责护送的陈百户，正悠闲地跟身边人聊天：“怎么是您亲自来接啊，这统共没多远的路程，天亮之前就能送到您仓里了。”

跟他说话的正是杨继，闻言道：“这不是大客户的买卖么，就在我仓里停一天，马上就要提走。本来是在我手底下人那定的货，结果被流匪劫了，我怕再出什么岔子。毕竟你也知道，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来一两个大款不容易。”

陈百户觉得新鲜：“这破地方还能有大款？什么来历啊？”

“说是朔州一个不受宠的小少爷，但是朔州什么地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全然没注意到半山腰上二百多双眼睛盯着他们。

三十多辆车自山脚下行过，等车队完全驶入包围圈后，邓泰举着大刀站起来，大喊：“冲！”

半山腰上埋伏的二百多义军闻声而动，拔出镰刀斧头往下冲，将整个山脚路口都给堵死了。

这地方是钟离烬看着风念安送来的路线图精挑细选的。

两侧都是高山，就这么窄窄的一条路，进退无门，瓮中捉鳖。

那群官兵没想到居然会碰上义军，顿时就乱了阵脚。

但官兵毕竟是官兵，训练有素，很快陈百户就反应过来，组织官兵抗敌。

可毕竟还是义军人数上占了优势，官兵很快就落了下风。

杨继也带了一部分家丁，护着他后退：“老板，咱们要不先撤吧！”

杨继不甘心：“方瑾知道我今晚过河，附近必有援军，快去找援军！”

战场外，邓泰叫住正要朝反方向跑的钟离烬：“你去哪？”

钟离烬：“咱们的目的不是劫粮吗？我去帮找大哥运粮车！”

邓泰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有什么不对。

钟离烬蒙混过关，跟着赵老三推粮车，兵荒马乱之下，赵老三完全没注意到推粮车的人有半数以上都是眼生的新人。

几辆粮车扎进林子里，邓泰带人断后，钟离烬望一眼身后的刀光剑影，得逞一笑。

他暗中朝身边的心腹朱桓比了个手势，朱桓悄悄离队，背着赵老三的人放出信号弹。

一朵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赵老三顿觉不妙。

钟离烬惊呼：“不好！一定是官兵还有增援，咱们得快点把粮车送过去，好赶回去救老大！”

说完，跟头牛一样推车就跑，将赵老三的一句“你带人回去救老大”憋了回去。

这人推车明显比救人更拿手。

他招呼其他人：“都快点！抓紧时间！”

而千华山上，得到信号的傅宜飞身上马，长刀一挥：“下山剿匪，捉拿叛军！”

一百飞虎军跟随他一同冲下山崖，朝战场而去。

而此时，甘县县衙里，风念安正在核对三县的账目。

其他两县的账本是他今天差人去要的。

淮东推门进来：“方县令来了。”

方瑾低头哈腰问：“这么晚了，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些问题想问。”他将账册往前一推：“这两处有些疑惑，还请方县令解释一二。”

方瑾目光在三套账本上扫过，心里一沉。

“下官若是说，这是手底下人不仔细，出了纰漏，大人可会信？”

风念安笑笑，翻过几页：“那这几处呢？也是纰漏吗？”他叹息：“那方大人挑人的眼光可真是不怎么样啊。”

方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身气质都变了——收起了那股低三下四的谄媚模样。

“我就知道，关于账目的事瞒不过你，所以在你刚到甘县时就销毁了所有差账，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风念安抿着茶水，示意他：“不打算解释解释？”

方瑾闻言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什么可解释的？”

风念安一想，证据确凿的事，确实没什么可解释，便一摆手：“绑起来，先关牢里吧。”

淮东刚要动手，方瑾忙说：“等等！”他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我选择坦白，不是要自首认罪的。”

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风少爷。”

风念安被他这称呼搞得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方瑾讨好地笑着，将账本推回去：“少爷，您金枝玉叶，宝马香车，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咱们是一路上的人，下官甘愿为您效劳！”

风家全家家风清正，都是廉明的好官，只出了风念安这么一个败类。

全家管不了他，由着他跟奸官污吏沆瀣一气。

大家明面上不说，但官场里没有秘密，风念安是个什么样的搅屎棍，人尽皆知。

但方瑾好像预估错了。

风念安指尖轻点着账本上的数字：“方瑾，且不说本少爷不发国难财，就算要发，你以为我看得上你这仨瓜俩枣？一个月的进账还不够少爷我吃顿饭的。”

他哭笑不得：“你以为，什么人都配跟我谈条件？”

方瑾想过事情败露的一百种可能，当然也设想过风念安会拒绝合作，但他没想到风念安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难听到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们不要命地偷粮卖粮，发着灾难财，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数钱，自以为生意做得很大，可在别人眼里，居然只是吃顿饭的“仨瓜俩枣”。

残月高悬，时候已经不早了。风念安没有耐心再跟他磨嘴皮子，将账本一合：“淮东，把人收押吧。”

方瑾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也没办法再装下去了，索性坦白：“既然事情已经败露，那风大人就别怪我无情了。”

淮东不想听他废话，上前要捆他，被风念安暗中拦住。

方瑾：“我们这些小人物比不上您财大气粗，您牙缝里剩下的，就足够我们以命相博了。既不能合作共赢，那便只有你死我活。”

他后退半步，将茶杯狠狠摔碎！

一声脆响，房门被人踹开，冷风呼啸而入，直冲风念安面门，他险些被强悍的冷空气堵住口鼻，宽厚的袍袖挡在面前，挡住这股令人窒息的冷风，艰难地喘上口气。

然后抬头一看，十几名衙役站在门口，将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瑾站在角落，冷冷道：“流匪猖獗，竟冲入县衙误伤将风大人，真是罪不容诛！下官这就带人前去追击，请风大人留在府中，安心休养。”

话音落，他利落挥手，两名衙役拿着麻绳冲进来。

可风念安并未惊慌。

他看着方瑾，同情地笑了一下。

方瑾觉出些不对劲，可是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十几名衙役被人从后往前迅速控制住，武器落地手脚反绑，淮南带来的人收拾他们就跟切菜砍瓜般轻松，形势瞬间逆转。

而那些人竟然穿着飞虎军的甲胄！

方瑾恐慌地后退两步，撞在墙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飞虎军不是都被傅宜带去剿匪了吗？”

傅宜说钟离烬发现了流匪的行踪，要他带全部飞虎军去全歼流匪，傅宜下午就走了！

淮东拿来外衣给风念安披上，他怜爱地看着方瑾，好心解释：“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少爷，又跟世子有过节，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八张嘴都说不清，怎么可能不给我留人手？”

他疲惫地捏捏眉心，给了淮南一个手势。

见淮南朝自己走过来，方瑾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要折在这了，顿时惊恐万分，夺路要逃。

可门口已经被飞虎军堵住，他现在是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他突然灵光一现，抢在淮南动手前说：“世子在千华山是吗？”

虽然是疑问句，可他说出口的语气却十分笃定。

风念安掀起眼皮。

淮南见状，便没有再上前。

说对了，方瑾松了口气：“既然你已经发现账目有问题，那么暗中卖粮的事你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今天找我过来明牌，就说明你们已经掌握了全部证据，只差人赃并获。”

见风念安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说对了，赶紧一口气继续说：“傅宜说带人去剿匪，但往常剿匪他不会让飞虎军全部出动，而且他将折冲府调走了，这就说明，你们今晚有大行动，而今晚最大的行动就是途经千华山的运粮车队，所以，世子和傅宜带着飞虎军去千华山劫粮车了，我说的没错吧？”

风念安换了个认真的眼神审视他。

他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方瑾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方瑾见自己说对了，忽然笑了一下，长出口气，近乎脱力地靠在墙上：“御史大人，我能将功赎罪吗？”

风念安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凭什么？”

方瑾嘿嘿笑了一声，又端起那副谄媚的模样，如果不是腿还在抖，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刚才是谁被吓得六神无主。

他气定神闲地说：“就凭千华山，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