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悟对他这样神情并不陌生,暗暗觉得好笑,横竖问心无愧,便如实道:“谈了许多,皆是些闲话。席间何大人问及你我因缘,我只说总角之交、情同手足……”
“他同你用饭?!”西门庆变色道,“为何瞒我?”
徐应悟一愣:“何曾瞒你?这不才刚说起?”
细想之下,西门庆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疑心生鬼,又怕他应二哥笑话,急忙找补道:“如今应二哥既为我入幕之宾,自当作我眼目喉舌,遇有外人来见,岂能不主动上报?待要我问,你才……”
徐应悟被他这副一本正经无理强辩的模样逗得摇头发笑,正欲嘲弄他几句,西门庆倒先憋不住乐了,伸手捶他道:“我一出门,你便同那拿腔做势的小二刈子私会!”
徐应悟紧着捂他嘴,顺势搂住他腰身呵气挠他,边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编排我!我与人私会?晚间你自去罢!你也同他私会私会!”
两人笑闹正酣,忽听平安儿在屋外小心问道:“爹,主家差人来问,可要派车送二位登船?要的话,这会子得吩咐了,再晚了,怕不赶趟儿。”
“替我谢了何老爹,车到了你再来。”
平安应一声“是”后便一溜烟儿跑了。西门庆去插上门闩,徐应悟便知他又动了何样心思。
“车说话便到,哪来工夫?宴罢早些回来便是,这一刻也等不得?”徐应悟伸手格挡朝他身上招呼的淫爪,裤带子还是被扯开了结。
西门庆撒痴道:“我瞧瞧,应二哥可曾背着我做甚么坏事!应小师父与我早晨见到的一不一样?”
两人痴缠良久,又弄得一室狼藉,西门庆方才称心满意。
西门庆安的什么心,徐应悟自然无从知晓。两人胡浪了这些时日,西门庆已觉察出他应二哥有一毛病,每次欢爱后便郁郁沉沉,不甚开朗,总冒出些与平日不尽相同的消沉颓态。他偏要抓紧这一会儿工夫将他应二哥弄丢一回,是为叫他陷入这事后低落之境,这样一来,稍后宴上即算那妖精似的何千户百般勾挑,他应二哥也再提不起兴致。
至于他为何偏觉得这何千户对他应二哥存了心思,西门庆也想不清白,就当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罢。
趁平安儿还未来叫,徐应悟上后头打来一盆井水,浸湿了手巾叫西门庆洗脸净手,又替他换上常服,冠带齐整,两人坐在桌前干等。
西门庆忽然凑近徐应悟,附耳邪笑道:“应二哥,你猜这何永寿,可曾净过身?”
“他叔父是阉宦,他并不是。人家业已婚娶,娘子是蓝老太监养子的独生女。”
西门庆挑眉道:“是么,可你看他生得那般娇软,倒像个没根儿的。”
徐应悟心道,我只不过同何千户吃过一餐饭,这货便口出恶言诋毁人家,简直幼稚!可口里又不期然泛起酸甜滋味,竟觉西门庆为他嫉妒吃味的模样十分可爱。
少顷车来,平安儿跟车将二人送至花街码头。
西门庆脚一挨地,立时发出一声赞叹。眼前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宽阔的河面上,花船画舫来去繁忙,两岸雕楼曲韵绵长。夏夜暖风中脂粉飘香,好一派烟花繁盛、富贵风流的景象。与之相比,清河县那些陋巷里的勾栏瓦肆,端的是天差地远,不值一哂。
他正满眼兴奋地四下张望,徐应悟扯住他衣袖,凑头问他:“大宋可有律令,禁止官吏嫖宿风月场所?”西门庆对他这败兴之言嗤之以鼻,抽回衣袖道:“我又不宿!”
此时一幢飞檐彩绘、两层楼高的花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待船停稳,男子轻盈迈步上岸,冲二人抖袖拱手道:“劳长官同应先生久等了,快请入席!”
何永寿一身霜色襕衫,腰间水绿色束带上悬挂一块白玉无事牌。西门庆回礼后抬头打量何永寿,见他一双丹凤眼半含秋水,两弯细长眉几欲入鬓,竟像是勾画过一般,便回头向徐应悟挤眉弄眼,徐应悟摇头提醒他不可失礼。
三人入席后,舱内两名商女并一对男伎便吹拉开唱。何永寿依次邀敬西门庆、徐应悟,酒过数巡,食割两道,气氛便热络起来。西门庆巧舌将何府宅苑夸得天花乱坠,又将他那套“京里全是美人儿”的言论叙说一遍,最后话儿落在何永寿身上,夸他“风姿卓绝、清雅出尘”,如凤皇、子高再世一般。
凤皇,大名慕容冲,五胡十六国名噪一时的美少年,曾与亲姐姐一同被苻坚收入后宫;韩子高则是南朝陈文帝的“男皇后”。西门庆夸人美貌不将人比作潘安、宋玉,却偏偏提这两位史书上盖章当过娈童男妾的,这不明摆着揶揄调戏别人?
徐应悟闻言手中酒盏一抖,不巧有几滴溅在何永寿脚面上,将他那双簇新的雪白布鞋染上星点黄渍。徐应悟赶忙连声“哎呀”抱歉,何永寿摆手道:“不打紧。”随即除掉鞋履递给身后下人,赤脚踩在地上。
西门庆直勾勾盯住他应二哥,不叫他分神去瞧别人的脚。徐应悟怕他又说出甚么阴阳怪气的浑话来,便紧着岔开话道:“小人席前失仪,请何大人宽恕。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二位听,权当赔罪。”
从前应伯爵最擅油嘴编笑话,每每将西门庆逗得开怀,故而哪次吃酒也少不了他。可自打他“失忆”便忘了这样本领,再没说过一段。如今不知怎的忽又想起来了,西门庆惊喜之余,不免又心生猜疑,怕他有意在何千户面前显摆讨喜。
“一秀才上京赶考,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忽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你瞧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先生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
原著里,这笑话是应伯爵说来讥讽西门庆的,“赋”“富”同音,意指西门庆出身商贾、尽赚些不义之财。方才西门庆嘴欠暗讽何千户形似断袖,徐应悟怕他得罪人,便借玩笑话揭他的短儿,好叫何千户心里平衡些,不至于生出怨念来。
西门庆却不领情,闻言抽动嘴角哼笑一声,讪讪喝了口酒。何千户听罢甩开折扇,掩面轻笑道:“哪里富了?咱家鼓着肚子充胖子,倒叫应先生当真了。”
徐应悟心道,这何永寿真是个人精,这笑话明明说的是西门庆,他为着场面,倒先揽自己身上了。于是慌忙掩着口道:“唉呀!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西门庆煽惑道:“长官休饶了他!叫他跪了罚两杯!”何千户笑言“不必”,西门庆却不依不饶,扑上来拽徐应悟道:“怪囚根子,你跪是不跪?”
“我跪你个江心贼!”徐应悟半真半假给他一肘,西门庆用胳膊弯儿夹着他脖子叫道:“我的儿,我不做贼偷了你娘,怎有你这油嘴小杂种!”两人遂推搡闹成一团。
他两个天天穷嘴闹惯了的,何千户却颇感惊异。他从小在王府里伺候,一向规矩板正,哪听过这些腌臜浑话,一时看得好热闹,以扇掩面笑得说不上话。
见这两人斗得起劲儿,何永寿趁机告了方便,摇晃着去船尾放水。此时船已行至开阔水域,两岸人声灯影渐远,凉风吹动水面波光,令人周身畅快。
何永寿正哗啦啦尿着,西门庆忽然出现在他身旁,毫不避讳地与他并排向河里溺尿,还故意捏在手里甩甩,生怕别人留意不到。
何永寿见他这副德行,心里明镜儿似的,完事后便系上腰带,揽过西门庆肩头笑道:“长官可误会了?我并非他人娈宠,实是那采菊之人。”
西门庆闻言一怔,旋即弯眼笑得邪性:“如此甚好。”
回席后西门庆态度大变,再不寻衅作怪,故而宾主尽欢,直闹到三更敲过,三人才分乘两辆马车回到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