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兰家小院,沈慕林半依着藤椅,乌苏坦站在距他一尺处,因着此二人均是知晓他的异族身份,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揭下头巾团成一团丢掉一旁,不知在同谁赌气。
“我得罪了人,为着逃命不得不与他分离。”乌苏坦没好气道。
沈慕林轻蹙眉心:“他不过幼小稚子,你将他那便丢下,可曾想过他要如何活下去?”
乌苏坦怔愣道:“我教了他安身立命的法宝。”
梁庭炽道:“法宝?”
乌苏坦双手比作花朵盛开状,撑着下巴,扬起一灿烂笑容。
沈慕林叹气几分,不由得撇嘴:“敢问兄台,如今几岁?”
“三十又三,”乌苏坦眨眨眼,“你别瞧着幼稚,我家赫尔赤那样好看,难道还有人不喜欢他吗?”
沈慕林扭过头,不欲同他说话。
乌苏坦自顾自兴道:“我还教了他几句官话,最是通用呢。”
沈慕林更是冷笑,梁庭瑜却是不清楚,于是追问几声。
乌苏坦尚有些不好意思:“我同他讲遇见同我一般的便叫爹爹,同他姑姑一般的便叫阿娘。”
梁庭瑜:“……”
梁庭瑜:“你当真是他爹?”
乌苏坦拍拍胸脯:“货真价实。”
沈慕林打量他片刻,凉凉道:“你大燕话讲得不错。”
乌苏坦抿抿唇,冲着他笑起来,分明是打定主意装傻。
沈慕林抱着手臂走到他身侧:“糖糖如今记在我名下,是过了官府的,你若要带走,便同我去官府,先去了户籍才成。”
乌苏坦一顿,连忙摆手:“无妨无妨,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他忽然匆匆站起,连连后退,竟是翻上墙头一跃而下。
梁庭瑜赶紧推开院门去寻,却只瞥见拐角处闪过的衣角。
“你就这样放走他了?”他颇为不悦。
沈慕林推着他出门,利索上锁:“三句话有两句话不是真的,不放走如何?”
梁庭瑜一惊,转头看他:“我瞧着他很是真诚啊。”
沈慕林揉了下他的脑袋:“你见哪位逃命之人这般潇洒?”、
他低声笑笑,进了小院,李溪听见动静,抱着双眸通红的糖糖急匆匆走出来:“不知怎得了,忽然哭起来,好不容易才哄好,瞧瞧,快要赶上兔子了。”
沈慕林接过小崽子,心中纵然有气,更多的便是心疼。
“小爹,我同他说说话,无妨。”
李溪仍不甚放心,可左右是管不了:“锅里还有饭,我热热去,梁小公子也在这里吃吧?”
梁庭瑜眼睛落在糖糖身上,仔细打量几番,除却那双眼睛瞧不出一处同那人相像的。
李溪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沈慕林已领着孩子进了卧房。
糖糖扑进沈慕林怀里那刻,泪水便涌了出来,他用软乎乎的胳膊圈住沈慕林脖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松手,沈慕林无法,只得先轻拍几下帮他顺气。
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糖糖才慢吞吞松手,瞧着那叫一个不情不愿。
沈慕林将他放到凳子上,顺势蹲下握住他的手。
“你是不是担心我同你顾爹爹将你丢下?”
糖糖愣愣,小心翼翼摇头,察觉到沈慕林不甚喜悦的眼神,避开眼神不再讲话。
沈慕林轻声叹了口气:“你爹怎么教你的?”
糖糖抿着唇,仍是不肯吐出话来。
沈慕林双手托住下巴,极尽明媚的扬起笑容来,他抬抬下巴:“这样?”
糖糖先瘪了嘴,眼看着要哭,硬是憋了回去,慢吞吞点了头。
沈慕林揉揉他的小脑袋,暗暗叹气,这些日子总是忙着其他,竟是不曾瞧出小崽子有何不同。
“我接你回家,并非是因着你会笑会乖,糖糖,你不需同我一并起床,也无需学着你顾爹爹一般捧着书瞧,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若你想要见你爹,同我们讲便好。”
糖糖抱住沈慕林,竟是将这几日所学全数抛了干净,只管一遍遍喊着“爹爹”,又一声掩过一声讲着“不丢”。
沈慕林将他按进怀里,轻声安抚着,好不容易哄睡,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小崽子脖颈间挂着枚亮闪闪的粉色玉壶,他仔细一瞧,竟是由着琉璃制成,如今琉璃只胡斯国盛产,民间虽有,存量极为罕见,多是朝贡入宫廷中,供圣人后妃与肱骨之臣把玩。
他确信此物从前不曾有过,再见那异乡人今日之举。
沈慕林不由得蹙眉几分,竟是原就打定主意,此番是要同小崽子告别的。
他等着小崽子睡醒,同他商议一番,轻手轻脚将那玉壶摘下,寻了只小匣子,妥帖放入其中,由着糖糖亲手上了锁,再放入箱子里。
沈慕林将钥匙穿回绳子,帮糖糖带上。
“此物是你的,只是如今不适合佩戴,我将钥匙赠给你,待日后合适时机你再拿。”
糖糖摸着钥匙,心知几分,他望着那只箱子,使劲点点头。
天色渐晚,沈慕林又同糖糖玩闹一番,便去了夜市摆摊,顾湘竹不多时赶来,两人配合几日更添默契。
只是顾湘竹总要侧着身子,他那般耳力,又有一心多用的本事,沈慕林稍稍挪了身子,他便跟着动上一动。
沈慕林心中疑虑越发深重,待要归家,他作势弯腰提物,实则从后方探去,眼疾手快将那快要躲开的手扯住,只听见顾湘竹闷哼一声,沈慕林慌张松了手:“你怎受了伤?”
顾湘竹轻声笑笑:“无妨,没拿住茶碗,兴许是走神,便让碎片割了手。”
沈慕林忙问道:“瞧过郎中了?影响写字吗?会不会留疤?”
顾湘竹淡笑道:“瞧过了,不影响,伤口不深,应当不会留疤。”
沈慕林觉出些似曾相识之感,他压下疑虑,同顾湘竹回家。
行至巷口,果真见往常总要来晃一圈的徐元缩头缩脑躲在墙角。
“我瞧瞧今日给玉兰姐家里锁好门了没?”
沈慕林将顾湘竹推进家,了当关门,快步将眉眼间全是心虚的徐元拎了出来。
徐元战战兢兢:“沈哥,我……”
沈慕林佯装黑脸:“说说,怎么回事?”
徐元摇头:“不成,竹子哥不许我讲。”
沈慕林:“你若不想告诉我,早回家去了,何必在此等着?”
徐元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我就知瞒不过沈哥。”
他低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通:“我当时去寻夫子,不知竹子哥到底是怎得受了伤,梁兄应当在场,我想着多是郑衡阳那厮干的。”
沈慕林将小筐里特意留给他的那份拿出来:“帮我留意些,他若是日后针对竹子,你便告诉我。”
徐元吃得心满意足:“自然,我铁定支持你们。”
沈慕林笑起来,正要离开,被徐元拉住:“你千万别说我告诉你了,竹子哥叮嘱过我的。”
“放心。”沈慕林拍拍他。
沈慕林进了小院,直奔灶台,灶火上烧着热水,他们回来便能好好擦洗一番,沈慕林特意配了药方,又能调养身子,又能去除味道,十分好用。
顾湘竹已将热水倒进浴桶,他单手持瓢,正添着冷水。
“徐元都和你讲了?”
沈慕林关上门,轻靠着墙:“你明知他会告诉我,还做什么遮掩?”
顾湘竹回望他:“少担心一刻便是一刻。”
沈慕林撇撇嘴,走近他夺了葫芦瓢:“手受伤沾不了水,总能褪去衣物,快些进去,待水冷了我便不管你了。”
往日无比灵活的手此刻却是僵硬,顾湘竹抿住唇,他慢慢转身,背对着沈慕林,好一阵才将上衣褪下。
沈慕林含笑瞧着他,忽然伸手戳了下冒出来的肩胛骨,顾湘竹更是僵硬。
“是你要同我过日子,害羞什么?”
沈慕林又上手摸了几下,心中越发安稳,这些日子总算是将身子养好了,如今都有了层薄薄肌肉。
顾湘竹无奈几分,总归是泄了气。
他入了浴桶,迎面对上弯下腰的沈慕林,一缕青丝落下,与水面相隔些距离,要触不触般于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顾湘竹轻轻捉起那丝作乱的发丝,又不知下一步要如何。
沈慕林拽走那缕头发,随手拆了发缎,丢进水里,笑道:“绑了你才好。”
顾湘竹顿时红了耳廓。
沈慕林轻声道:“你往常并非这般急切之人,竹子,我是要谢谢你的,不过我却也不希望瞧见你受伤,若日后再遇见类似的事情,先顾好自己可好?”
顾湘竹抿唇道:“林哥,郑衡阳此人吃硬不吃软,我不知曾在县学时同他有何恩怨,他从不曾见过你,你便是因着我连累才横遭此祸,总该由我解决,且说若是耽误久了,少不得更要受他牵制。”
沈慕林将布巾甩进桶里,边擦手边道:“我瞧你是手不疼,既如此,你自己折腾吧。”
顾湘竹匆忙抓住他,话语先过神思:“疼。”
沈慕林轻声叹气:“你若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就真是白担心你了。”
水温渐渐变冷,夜越发深,两人匆匆洗过,躺在一处。
顾湘竹道:“那几人出来,怕是还要找事儿。”
沈慕林勾唇浅笑:“只怕他们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