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请多保重。”

曲子从制作到完成，歌曲的演唱契合，都耗费不少时间精力，虽远远达不到标准，但起码是用了心的。

把音频发送出去后，紧随其后的就是这样简短的一段语音。双手攥着手机，像捧着某种罕见珍宝，沈伊桐坐在教学楼顶层靠厕所的楼梯上，身体肉眼可见微微颤抖。不是想象中的心如死水波澜不惊，而是止不住的激动。

终于如释重负放过自己，也放过了别人。沈伊桐半瘫在那里，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瓶子罐子打翻一地，乱七八糟混在一起。

以前从不喜欢发动态的自己，自打工作以后，每天至少要发两三条，不是分享自己的学习进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趣事。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劫后余生依旧积极乐观的小说女主人公。心底最卑微的想法，是觉得已经没可能与那人说上话，起码要让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

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罢了。

事实定然是糟糕且残酷的，也许人家压根没心思关注，即便中了大额彩票上了热搜榜成为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茶余饭谈，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丁。因为自己早就被对方无情翻篇了。

也不知道还在矫情什么。

外头的天气闷热难当，楼梯上下偶尔吹来一股凉风。沈伊桐心情复杂的坐了会儿，又担心班里的情况。理智告诉她不能再摸鱼，躯体却跟不上大脑控制，异常疲惫。

当残存的几丝悲伤被风吹得快所剩无几时，沈伊桐正要起身回办公室，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回音。

没记错的话，顶楼的教室大都空着，只有右手边教学楼背面的一侧专门用来给选日语的学生上课的。记考勤的时候，尽管小卢会在微信上跟她汇报学生人数，沈伊桐还是会亲自来教室外面查看。倒不是不相信小卢，而是想尽量多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不是坐在办公室听同事们的背刺，就是被旁边的曾老师死亡凝视。莫名窒息。再加上沈伊桐自己也闲不下来。

没有事做，比被一百个曾老师同时盯着还难受。

上日语的教室没有安监控，教室后面是一架通体漆黑的钢琴。有时学生没课就喜欢来这里，聊天也好，吃东西也好，图个自由。

本来教室里有学生并不稀奇，沈伊桐也没有自讨没趣到把手伸那么长去限制学生自由。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男生漫不经心的嗓音，貌似有点耳熟。仔细辨认下，好像是自己管理的艺考班一班的班长。那股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散漫劲儿，化成灰沈伊桐都记得。

班长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一名女生格格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两人由刚开始的随意交谈变成窃窃私语。沈伊桐听不清内容。

这是发现了新大陆吧。心里盘算着该贸然出现棒打鸳鸯，还是灰溜溜桃之夭夭。很是思考斟酌了一会儿。然而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就看到两个人影，男在后女在前，几乎同时出现。

见到她，两人像是都愣了下。现在的学生，那演技都是十个奥斯卡级别的。两人怔愣的神色就维持几秒，随即如同寻常。女生嘴角的笑意仍清晰可见。观察一番，似乎是杨老师班里的，叫什么李雪的。沈伊桐对自己班以外的学生不甚在意，也没费心去记人名。实在是女生出入办公室频率太高，想不记住都难。

记得上次在艺术楼看到的也是她。只不过那次是表白被拒，这次……

瞥眼就见班长满面春风。沈伊桐瞬间就有底了。

“班主任你在这儿干嘛？偷听学生说话啊？你怎么比曾老师还阴险。”

“什么偷听？”

不好意思让学生知道自己是为情所困躲在这里准备偷偷黯然神伤的，太丢脸了。沈伊桐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我是来上厕所，发现这里比办公室还凉快，就停下来吹吹风。什么偷听，你别污蔑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班长抬了抬眼，显然没信。也没见他慌张。也是，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谈个恋爱也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唯一会让人诟病的就是高考将至。沈伊桐再怎么也是他的班主任，要对他学习负责。可面对这种事，她确实不知道该提点对方什么。

“小沈老师，那你继续吹风，我们就先下去了。”李雪全然没有被老师抓包的胆战心惊，比班长还淡定。说着，率先走下楼梯。班长经过沈伊桐时，倨傲地抬起头，睥睨而视，“我亲爱的班主任，你不会乱说吧。”

“……”

乱说？能乱说什么？作为班主任，她敢乱说么？再者，确定是乱说？这不板上钉钉了么。

两人走后，沈伊桐收到曾老师的信息，说是校长找她。

进入校长办公室，办公桌是檀木打造的茶桌，校长示意她坐下。沈伊桐恭敬不如从命。

“小沈啊，有家长投诉说你上自习在睡觉。”

沈伊桐第一反应校长说的不是自己，可能是班里的哪个学生，那么多睡神，靠门最后排的陈俊嫌疑最大。校长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居高临下审视她。脸上的妆容是常见的精致，看不出瑕疵。眼睛大，睫毛长，却全是算计。没有任何天真无邪，只会令人感到压迫，恐惧。

沈伊桐没有害怕，相反内心腾起一种莫名的愤怒。因为她从校长的眼神中看出，对方说的睡觉之人是指自己。她什么委屈都能受，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痛都能忍，唯独不能被冤枉，尤其是不白之冤。

失恋也是有好处的，一无所有的人，总能萌生威武不能屈的巾帼英雄气概。她无所畏惧的迎面直视校长目光。

“请问是哪位家长投诉的？”

可以想见，校长是经常跟不同的人打交道精明老练的女强人。这样的人，最显眼的特征就是八面玲珑，十分圆滑。

“是哪位家长这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只是收到家长的信息，说你看自习时在睡觉。”

“有证据吗？”

已经不想再多客气，因为愤怒快要冲破颅顶。沈伊桐强压着脾气，直勾勾质问。

“家长说有拍到照片。”校长淡淡说。

“什么样的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照片就不给你看了，我现在就想知道，小沈你看学生自习时到底有没有睡觉。你是我们学校聘请的老师，学校当然会维护你。”

说是维护，沈伊桐从她语气中可没听出有维护自己的意思。

这段时间，一定是她工作以来，最有干劲的日子。每天起早贪黑，尽职尽责完成自己的工作。她敢对任何人发誓，她没有怠慢过，哪怕摸鱼伤心，也是在巡视完两个班以后，利用短短的几分钟。要说她在教室里监督学生时睡觉，那更是莫须有的事。她连躺在床上都能失眠到天亮，在教室里众目睽睽之下又怎能酣然入睡？

不知道校长是否是为了试探她，还是另有用意。沈伊桐坚持要看那张家长所谓拍到她睡觉的照片。校长顾左右而言他坚决不给她看。里头的猫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无法原谅别人随随便便的污蔑。这不仅是对她的不尊重，更是对她人格的攻击。沈伊桐比校长的态度还坚定，气得嘴唇都开始颤抖，但还是镇定着，“通常家长来访，都会通知班主任，我没收到任何家长发来的信息，那么家长那张拍到我上课睡觉的照片从何而来，我可以很明确的说，我没有睡觉。既然说有照片，就给我看。”

“小沈你也别激动，家长那边我已经安抚好。我是不相信我们这里的老师上课会睡觉，所以才把你叫来问问。既然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这一届的艺考生比以往都难带，需要你费点心，可能会辛苦一点。”

结果沈伊桐自然没能看到那张照片。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窝火极了，感觉比窦娥还冤。

准备回工位时，见班上的大龄艺考生杨峰趴在曾老师桌上，两人有说有笑，见沈伊桐来了，杨峰长满胡茬的脸表情瞬间变了变，皱着眉头，一脸不悦的扫她一眼。沈伊桐不见得比他心情好，没管他。

曾老师眯着眼，镜片后面的视线像蛇一样，阴恻恻的。

“刚刚我发给你几份资料，你打印出来给你们班几个选理科的学生。”

尽管已经很不爽了，但还是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沈伊桐默默点头，没有回应。对面的小卢察觉到她状态不对，下午等办公室的人走的走吃饭的吃饭时，小卢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绕到沈伊桐身后，“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

沈伊桐不是那种能够把自己的事情轻而易举说出来的人，正如她不喜欢背后议论他人那样，自己也不想被任何人议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自己活成背景板。

她没有多说，只是说两个班自己一个人管不过来。

小卢替她抱怨:“管不过来正常啊，本来就是要两个人做的事，为了省钱，等于让你打两份工。我看你每天都去男生宿舍叫人。要我说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那么累干嘛，别像我刚出大学校门那样蠢，怀揣着多崇高的师德，其实这里大部分学生都不值得。你对他们好，他们反而觉得你是在害他们。你多学学我，管他们呢，爱咋咋地，反正到最后考不上大学的是他们，跟咱们又没关系。”

笑了笑，沈伊桐没说话。小卢叫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她说自己不饿就没跟着去。等小卢走后，打印好学生的资料，沈伊桐坐在座位上，感觉胸口忽然很闷。

走到外面，篮球场有人在打球，食堂那边也是人头攒动，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人。想起还有快递没取，于是就往角落的阴暗走去。学校的快递柜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安了几个铁架，平时送来的快递都放在上面。去房间取快递，需要走一段石台阶。这个时候，学生们不是在寝室玩就是在吃饭。没人取快递，再加上此处位于角落，更是无人问津。

还没走完两个台阶，沈伊桐就颓然坐下来。一股强大的悲伤自胸腔翻涌，她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双手死死抱着，咬着牙不想哭出声，可断断续续的呜咽还是泄露了。

总是那么的自命不凡，所以才如此潦倒。以为能够书写千奇百怪的人物，就是见惯了世间百态，其实际，连炮灰都不如。可以任由他人践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面对曾老师校长等一干人，明知道对方是怎样的嘴脸，也还是如同孙子般点头哈腰，对方要她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用三寸不烂之舌给自己找回尊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招打太极给忽悠得唯唯诺诺了。

她哭的伤心，又不知道为了什么。爱情？事业？亦或那早就熄灭的理想之火？很多很多的情绪，很多很多的委屈，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如果流泪能够洗去一身尘土，那该多好。

“班主任……是你么？”

迷迷糊糊抬起头，见前方是两个高大的身影。一个是一班班长，另一个是走两步就要摔倒的瘦弱失恋小伙刘华。

“真的是你啊。”班长一脸不敢置信。

“你怎么哭了？”刘华自己纵然伤心欲绝，惨白着一张脸，仍显露出对她的关心，“谁欺负你？周超？”

“哭的这么伤心，真的被人欺负了？”班长也一改平时的不着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认真一点。

“你说，谁欺负你？”

刘华上前一步，双拳紧握，脸上由气血不足中冒出腾腾杀气。班长拍了他一下，“你得了吧，班主任都这样了，你先消停一会，问问清楚先。是不是曾老师又欺负你了？还是关校？”

让学生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窘态，肯定是最差劲的老师了，话虽如此，心田却仿佛被阳光温暖了一下。沈伊桐擦干泪水，强颜欢笑，“没谁欺负我，都想什么呢。”

“没人欺负会哭的这么伤心？还是说失恋了？”班长分析着，慢慢抱起胳膊。

“有人要是看到你这样，估计才要伤心了。”

不清不楚的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沈伊桐没懂。班长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最后问你一遍哈，真没人欺负你？”

沈伊桐笃定的摇头:“真没有。”

“那就是失恋了，”班长自顾自的确信无疑，为自己推理的结果洋洋得意，不由分说搂过还在别扭的刘华，“兄弟，你跟班主任同是天涯沦落人，要不你俩聊聊？”

“……”

晚自习。

值班的各个班班主任，除了去看班级晚自习的，都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坐着。

小卢有一堆资料要打，忙碌之余会抽空抬头望望沈伊桐。这时突然收到班上已经很久没露面躺宿舍四肢退化早被遗忘的山顶洞人，某名学生，给他发了消息。小卢着实想了想，才记起这号人物。

【小卢，跟你打听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