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轻的摄政王与未来的楼丞相的谈话。
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众人只知道,下一上朝的时候,年幼的天子端坐高堂,低一阶的摄政王仍旧没什么表情。
秦公公怀着拂尘,高声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这是一道惊雷,是误入池中激起水花的小石子。
寒门出身的学子得到外调,不知其内幕的臣子莫不认为他得到了陛下的重视。
是帝王打算亲手扶持的嫡系心腹。
这是要与摄政王抗衡吗?无人能够肯定。
下朝后,楼先雪被几个臣子围着,向他贺喜。
楼先雪应付着。
他目光隐晦的望向渐隐的玄衣身影,以及那抹快要消失的明黄。
那是他要效忠的陛下,和陛下亲近的先生。
楼先雪眼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握拳,隐有青筋冒起。
他无疑是坚毅的。
年轻的官员心存抱负,万幸,他遇到了他的伯乐。
“先生,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沈炽骄换下繁重的龙袍,屋里燃着炭火,倒也不觉得冷。
沈炽骄抬头看着楚时渊,道:“先生,你答应我的,在宫中一直待到小年。”
“陛下,我还没有糊涂呢。”楚时渊有些好笑的看他,“我答应陪陛下在宫中就寝一个月,至于小年,那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啊……我……我记错了嘛。”沈炽骄眼里除了狡黠,还有一丝把戏被人无情拆穿的羞赫。
“陛下当学会独立。不能什么都看着我。”楚时渊压低声音,似乎是温柔的哄着他,“所以,陛下快去批折子吧。”
沈炽骄闻言满脸幽怨地望向他,嘴里嘟囔着:“我又不着急亲政,先生为何总是如此催促我……”
楚时渊闻言,嘴角那抹淡笑飞速抹平,他严厉道:“您是陛下,您如何能不亲政呢?陛下,臣希望您能够在十二岁的时候彻底亲政。”
十二岁,那就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沈炽骄闻言惶恐的看向楚时渊。
他惊恐的问道:“先生为何这么着急?你要丢下我了吗?”
他说着,竟生生将自己的眼角逼红。
楚时渊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尽量缓了缓语气。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令人害怕。
他道:“陛下,臣怎么会丢下你呢?”
他分明,从来就没有舍得拥有过他啊……
又何谈丢弃?
“那……为什么?先生?”沈炽骄问。
他知道很多朝臣对他的先生颇有微词,尽快亲政能够尽早还了先生清名。
可他就是……舍不得……
他总感觉,一旦他彻底掌权,总会发生什么他接受不了的事。
比如他的先生会永远的离开他。
就连滔天的权柄也换不了先生的回头。
“陛下,”楚时渊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只轻轻说,“这天下终归是姓沈的。”
“我……知道了……”沈炽骄可怜地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现在陛下该去批折子了。”楚时渊将人领到桌案前,秦公公早已默不作声地替他研好了墨汁。
“秦公公,劳烦看好陛下。”楚时渊道。
“是。”秦公公颔首应下。
楚时渊按了按眉心,他走出宫门,望向远方——那是皇帝的后宫,冷宫的方向。
楚时渊想到了什么,略微思索后,也没有去打扰沈炽骄。
而是与一个小宫女打了一声招呼后,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有沈炽骄给的令牌,再加上当今陛下年幼,亦无一妃一嫔,所以他在宫里也算畅通无阻了。
就连后宫也去得了。
楚时渊散漫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周遭的宫人越来越少。他才终于走到了一座破败的宫殿前——凝寒宫。
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冷宫。
冷宫不愧是冷宫,属实破败,连个看门的太监都没有。
一靠近便能感觉到有森森的寒气冒出。
楚师院直接推开颜色陈旧的朱门。赫然发现竟然连锁,都是坏的。
店里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花草。只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树突兀的出现在大院。
“宝贝……哈哈……儿子,儿子乖……”殿内传来女人发疯似的呓语。
“哈哈……哈……”一个白发女人疯跑到大院。
女人白发蓬乱,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破旧布衣,手中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那头赫然是一只死猫!
破败的宫殿,发疯的女人,时不时呼啸而过的冷风。这场景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心中发虚。
却见楚时渊仍旧面无波澜,他平静道:“王氏。”
疯女人怔愣,看向楚时渊,这才叫人勉强看清了她的面容。
女人的眼角早已爬上了皱纹,沧桑的脸上早已看不出往日的小家碧玉的模样。
“儿子?”王氏歪了歪头,她母女面目狰狞了一瞬,随即,他欢快的扑向楚时渊,死猫随着她的动作在粗糙的地上滑行。
楚时渊躲开了。
王氏表情受伤的看向他,她道:“儿子!儿子……哈哈……呜呜,我的儿子……”
“呜呜……哈哈哈哈哈哈……”
王氏癫狂的笑着,她蹲下身,抱起脚边血肉模糊的死猫。
她温柔的看向怀中的“婴孩”,低哄:“儿子,快,叫哥哥。”
楚时渊闻言,并没有什么感触。
他语气平静:“王氏,别装了。”
王氏娇躯一震,垂着头,并没有看他。
楚时渊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已经挑明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楚时渊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冷宫。
有一阵瑟瑟寒风。天竟开始飘雪。
王氏衣衫单薄,手中的死猫早已被她嫌恶地扔在了一边。
她仍装模作样的叫着舞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突得滑下一滴眼泪。
她心想,我怎么没疯呢?
我早就疯了啊。
“母妃。”一直藏在殿内的女人走出来,她亲昵的挽着王氏的手腕,将她往殿内带。
“囡儿怎么出来了?”王氏收回神思,她担忧道,“你刚刚出了月子,身体受不得凉。”
女人乖顺的垂下眼眸。
她年过三十,容貌与沈炽骄有一分相似。
皇族这一代的女眷留在京中的,也超不过三位。
刚刚生育过的,便只有抚宁长公主殿下了。
抚宁长公主,无上皇与一宁妃王氏的女儿。
后来王氏入了冷宫,抚宁长公主便被接到了皇后身边教养。
是庶出的兄弟姐妹中与先皇关系最为亲近的了。
当年先皇继位,本想赐她封号为“德信”,她自己却选择了“抚宁”。
“不会。”抚宁长公主面露心疼之色,她只是道,“委屈母妃演这一遭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氏不甚在意。她回想起楚时渊方才的那一番话,提醒抚宁长公主道,“囡儿,楚家小子好像察觉到什么了。”
“怎么会?”抚宁长公主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道,“我的人最近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你再仔细想想。”王氏道,“就单看他当上摄政王后的所作所为,必定是个极具城府的。若不是胸有成竹,他应当不会来找我。”
“是。”抚宁长公主恨恨道,“沈?泽也是,都死了还要给我们找这么个麻烦。”
“是啊,谁能想到呢?”王氏叹口气。
谁能想到,沈汸泽都要死了,还能察觉她们的野心?
还能将她们一军,将册封抚宁长公主为监国长公主的诏书销毁,并拔出了她们的大量势力。
不仅如此,还给他们树立了一个如此强悍的劲敌。
早知道,当初就该一鼓作气,在杀了那个女人的同时一并将沈炽骄摁死!
“罢了。”王氏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回去后再好好排查下人手。”
“是。”抚宁长公主应道。
王氏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雪。
那个人,不是喜欢男儿吗?
那她就让他所不喜的女儿家继承他这万里江山。
可好?
那个人若泉下有知,定会恨他的吧?
恨也好。
总好过让他忘了自己。
忘了三千佳丽中,那么平凡的自己。
“母妃的好囡儿。”
“你一定要成功当上女帝啊。”
抚宁长公主乖巧道:“放心吧母妃,会有那一天的。”
天飘着雪,天色也暗淡了下来。
那边楚时渊独自往回走着,正巧碰上了带着人来接他的秦公公。
楚时渊坐在轿辇上,披着上好的狐裘鹤敞,手中捧着秦公公硬塞给他的手炉。
手炉镂空,雕刻着双龙戏珠的图腾。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是皇帝的御用之物。
“王爷,下次出来多带几个宫人吧。”秦公公状似无意的说,“陛下批完折子知晓你独自闲逛,可冲宫人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主子发了脾气,你们受着便是。”楚时渊道。
不知他竟会这样回答的秦公公一噎,呐呐道:“王爷说的是。”
“不过陛下倒是有些长进,学会了发脾气。”楚时渊话锋一转。
这话秦公公会接,只听他道:“是嘛,陛下可担心王爷您了。生怕您一人遭遇什么不测。”
“是让陛下忧心了。”楚时渊道。
秦公公不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王爷,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时渊很想让他别讲。但又怕是不是小皇帝出了什么事,便说了句:“讲。”
秦公公得了令,道:“王爷啊,不要怪老奴多嘴,老奴就是觉着,陛下真的很信赖王爷,也很黏王爷,所以,王爷以后能不能不要对陛下这么严苛了?”
“陛下真的有很用心的在学习治国之道,相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其实王爷有时也可以适当的放松一下。”
“宫里有眼睛的都知道的,王爷的心啊,是向着陛下的。才不像外头那些嘴碎的瞎说什么狼子野心。”
“可他不能这么黏我啊……”楚时渊呢喃道。
“什么?”秦公公没有听清,下意识的开口询问。
楚时渊淡淡摇了摇头。
他问:“孤王对陛下,真的很严苛吗?”
“还望王爷恕罪,老奴的确是这么觉着的。”秦公公是先帝的人了,对于沈炽骄更多的是长辈一般的心疼与怜爱。
这很大逆不道。
秦公公知道的。
但他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秦公公道:“王爷您想想,就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公子也断没有几个月便要将十几年的书学完的呀。更何况陛下要学的还要更加深奥一些,陛下虚岁也才十一,王爷您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揠苗助长的道理,老奴懂,相信王爷也是懂得的。”
不,楚时渊不懂。
他回想起在丞相府的日子。
自打出生起,他就独自待在丞相府的一座小院。
伺候他的,是一个哑奴。
他每天都很孤独。
能打发时间的,只有楚丞相是不是送来的古籍。
他开蒙的极早,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把常人十几年要学的东西给提前学完了。
更多的时间他是在翻译修缮古籍。
以及学习——权衡之术,治国之道。
他没有与别的同龄人接触过,所以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
尽管后来认识了令狐玉渊,从他对童年的描述。
他也只是单纯认为文臣武将需要学习的东西不同罢了。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沈炽骄身为帝王,更是要成为个中翘楚。
但到底是心疼小孩,也或许是心疼曾经的自己。
他略微放低了要求。
可就连这样,也是错的吗?
揠苗助长。
楚时渊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