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许念每每想起三个小女娃的笑颜就倍觉心酸。
因为不想在几个孩子面前失态,方才在舟上她一直都在强忍着。直到此刻回到房中,看到了早已经备好膳食正在等她的萧怀,才终于忍不住,整个人扑进他怀里,任由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
萧怀见她进门,刚对她扬起一个熟悉的笑,一阵红影略过,怀里就骤然多了一个她。他下意识将她护住,温声细语开口:“怎么了?”
许念窝在他的怀中摇头,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想到今日门人来报,说王妃不仅约了苏姑娘,还把春意家中的三个妹妹也带上了小舟......
萧怀心里隐隐已有答案,念儿...应是见了三个孩子心生不忍了。
“...别担心,她们会越来越好的。”他抚着她的乌发,一字一句轻声安抚着。
许念的眼却更红了,她缓缓眨去一滴泪,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可我总觉得,我还可以做得更多、更好...是不是?”
萧怀缓缓看向怀里人,声音低低的,温柔得仿佛能够掐出水来:“念儿想做什么?”
今日在小舟之上,她们赏景观风,游戏作乐,原本其乐融融。不知是谁先问起的三个孩子的爱好与畅想,竟得到了十分令人意外的答案。
“我想进学堂,可他们都说,只有男子才有资格上学......”说到这里,来恩满怀希望的眼睛里浮现出失落的情绪。
“我想当大官!娘亲就是因为想当官家妇才要生弟弟,才不喜欢女孩子的!”盼芙这样说着,可她太小了,她不知道当官是什么,只觉得那样做可以讨人喜欢,所以她想当官。
倒是最小的向暖眨了眨眼睛,说:“我想吃很多很多好吃的,然后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给姐姐们吃!”
明明是最童真的向往,最青涩的声音,在场几人却有些笑不出来,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春意见状,赶忙又塞了几块甜心到她们手里,慌乱道:“小小年纪乱说什么呢......”
许念与苏若锦、萧紫涵对视了一眼,均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惊讶与无奈。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在盛国,确实只有男子才可进学堂,也只有进了学堂才可考取功名最后成为议事官员。哪怕萧紫涵身为公主之尊,如今能够进入皇家书苑也是特地向圣上讨的恩典...贵女如苏若锦,才学出众也只能用来讨个好名声,为将来嫁人增添一点筹码......
而许念将门出身,自小飞扬自由惯了,许之骋也宠着她,想学什么都易如反掌,根本没想过要进什么学堂,当什么大官。所以她也未曾疑惑过为什么朝廷偌大,官员众多却无一人为女子。
那时的她还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无条件地给予孩子一切。所以她认为总会有女子会走上那条路的,只是不是她罢了。
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原来不是只要她们想,她们就能够跨过层层鸿沟,直达理想;原来哪怕放眼全国,自己从出生就得到的爱与资源就已经是万中无一。
她从未如那日看到春意父母因为未得男胎而猝死那般,直观地感受到盛朝女子地位的低下……也从未如今日这般震撼于传统偏见压迫下,盛朝女子从小到大一直都被无视的呐喊与愿景。
她生来就拥有太多,可她却从未想过为她们做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躲在父亲与表兄身后,将自己埋在虚浮的荣华富贵之间,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一切,无形中助长着这股邪风。
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只要能有一位女子敢突破禁锢,开辟新路,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现状?
她无意政治,若不是为了自保根本不会涉足朝堂,可朝堂上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声音太统一、太霸道,容不得一点异声。
他们需要听一听女子的声音。
“我想办学堂。”她吸了吸鼻子,任由身边人替她释干眼泪,坚定的声音在房中响起,顿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办女子学堂。”
萧怀动作未停,脸上未曾有一丝质疑,只默默将她的乱发理顺,笑着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嗯。”她终于笑了,再次伏进他的胸膛,尽情感受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她多想,多想就这样一直窝在表兄怀中,抛却那些已经刻入她骨血的恨与忧,与他执手相伴直至白头......
可是前世的惨剧如同一把利刃早已贯穿她的心脏,她不敢忘,也不能忘......她还要去鹤云楼...问..荣..消息......
许是身边人的怀抱太过温暖与令人心安,她竟不知不觉于他怀中安然睡去了。
平缓的呼吸声渐渐传来,萧怀眉眼一柔,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到床铺上,又细心替她盖好被褥,手指隔着细微的距离描绘她的眉眼,怕吵醒她,已到嘴边的话语也只敢在心里默念:“睡吧,一切还有我。”
苍怀王府书房,暗卫严枫已于其中久立,等候萧怀良久,见他终于现身,立刻跪道:“王爷!”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他起身禀报。
严枫起身后,从怀中掏出几封烧了一半的密信,恭恭敬敬地递上:“王爷,这是与邬斯荣与部分官员里通外合的密信,虽然有些烧毁了,但字迹与信息都是铁证如山。”
萧怀接过密信扫了几眼,眼中暗芒隐动。
“属下还查到...邬斯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前往郊外暗室,里头偶有嘶哑人声传出,似是有什么大动作......”他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时日以来监视邬斯荣的所见所闻说出,未敢有丝毫隐瞒。
人声......
萧怀眉头微动,沉敛的脸上略过一丝深思。忽地忆起今日许之骋与他提起的乞儿与浪者无故失踪的事,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
“继续盯着,一举一动都不可放过...”他顿了顿,往日里一向清俊的眉眼此刻却像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霜雪,淡淡补充道:“若有意外,杀。”
严枫惊得抬眸,反应过来后又立刻低下头,迅速应了声“遵命”便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了。
寂静的书房霎时间只剩下沉敛出尘的男人一人,他微微垂着眸,眼中风云诡谲,杀意隐现。可当月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时,他抬眼看去,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明与矜贵,连周身都隐隐流动着淡淡的月色清辉。
他再次回到房中,看着睡得安详的许念,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缱绻深情。而后,他脱掉外衣,轻手轻脚地于她身边躺下,怀中人嘤咛了一声,缩进了他的怀抱。
他自然而然地揽过她,下巴蹭着她的乌发,与她相拥而眠,连呼吸都带着餍足。
竹林,照心观。
缘隐真人月下独坐,正研究着手中的棋局,神情极为陶醉。
“死局。”不知研究了多久,他忽而下了一个定论,深深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
徐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弯腰端详了有一会儿了。
“神出鬼没的老头子,你倒说说这黑棋哪里还有生还之地?”缘隐真人被吓了一跳,顿时没好气地指着棋盘反问。
徐青嘿嘿一笑:“若只把黑棋当一方棋行,一双耳目又岂能耳听八方,战无不胜?可当黑棋不再只是孑然一方,其中个体能够同心同力,便处处是耳目,处处有生机。”
缘隐真人神情一顿,倏地望进对面人的神莹内敛的眼眸,沉默良久,才幽幽叹了句:“你我皆是出世之人,又何苦以身入局,只当个置身事外的观棋人难道不好么...”他苍老的眸子似有不解,脸上神情仿若质问。
徐青只笑笑,将棋盘上那颗看似旁观却一直在推动棋局发展的黑棋拿起,收入了掌心:“入世也好,出世也罢,你与我、天与地,皆在局中。”
“再者,出家人不应打诳语……”他看了眼对面,意有所指。
听到徐青这话,缘隐眨了眨眼,看上去莫名心虚,嘴微微撅起,一脸听不懂的样子:“谁,谁打诳语了?不知道,不清楚,我可没有……”
“嗯,你没有...那特意扮成孩童模样,难不成某个出家人是为了敛财?嘶……可那解毒丸世上仅有两盒,你花了这么多年才炼化而成,区区五百两就发卖了是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缘隐是想装也装不下去了,没好气地瞪了徐青一眼:“我那用的是小孩模样,当然不能算入局了...要不是她母亲当年救我一命…罢了…只求那孩子平平安安,莫要辜负老道一番心意。”
徐青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抬头看向似有迷雾的夜空。
贪狼现,武曲明,干戈必动。所幸紫薇复现,左辅右弼傍身,天魁天钺明助,一切终归于静。
正所谓天道局中子,步步妙难言。
......
两日后,乌合王庭中,邬斯荣看着几近痴呆的邬斯隆,面露悲切,眼中却满是残忍的笑意。
他跪在邬斯隆面前,等待他在满殿的注视下慢慢闭上眼睛,最后整个人无力地倒到一边,失去了气息,苍白的脸几乎是一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只余一具干尸。
邬斯荣一只手放于胸前,在他咽气后大声高喊:“父王已去了......”
而后,便是满殿惺惺作态的跪地声、抽泣声.......哀转久绝。
哭了没一会儿,就有官员提出让邬斯荣尽快继任国主之位,维持乌合局势。有人附和有人愤怒,不过很快,愤怒的人就被当场撕扯中“误杀”了......
于是一片寂静过后,在邬斯隆尸骨未寒的情况下,在通天的请愿声中,邬斯荣正式被送上了乌合国主之位。
阿棉红着眼,暗中朝邬斯荣望去狠厉一眼,随即趁乱逃出了大殿。
疾驰的脚步声中,她还是听到了弑父者大言不惭的宣言:“孤会带着乌合踏平盛朝的每一寸土地,称霸天下。”
“国主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