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去秋来六个轮换,只有日月永恒不变,人与事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沈穆空降春闱主考官,朝野上下原还对沈穆诸多责难,待到春闱圆满结束之后,责难的声音渐弱,纷纷开始对他刮目相待。
但沈穆的身体实在是差,刚主持完春闱就大病一场,别说是每日按时入朝讨论国事,便是在衙门点卯也成了难题。陛下特许沈穆不必如普通官员一般,抽时间来宫中教书就可。
不过……陛下显然并不打算让沈穆单纯只做一个教书先生,时不时就让他到六部轮转,前些日子又让沈穆兼任翰林学士。
藏书楼已经建好,但里面的书籍并不算丰富,毕竟徐州是偏远之地,沈氏虽然慷慨,当地其他士族跟随沈氏脚步,毕竟不敢得罪透了那些一流的世家,所以沈穆把很大一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藏书楼编书事务上,入了翰林之后有许多时间请教其他学士一些问题,乐得方便,顺带也可以养养身体。
说到养身体,顾如珩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出了一趟远门,足足离府三月,对外一律称病。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红袖等人也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带了半朵雪莲,一问便含糊着说是去寻药去了。
有了那半朵雪莲,沈穆的身体有所好转,却不知怎么发了一顿很大的火,顾如珩耍赖装痴,仗着自己身上有伤沈穆又向来心软,愣生哄了过去,两人感情更胜从前。
·
月色如水洒落在青石巷里,映照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身着烈烈红袍独自站在巷中,现在已经是秋日末了,夜里的风很大,吹得锦袍衣袂轻扬。
他左右看看,退后几步,随后一蹬地面,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利落的弧线。一套动作轻盈而流畅,明显是惯犯——手掌撑在墙头借力一翻,整个人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草地上,带起几片落叶和残留在地上未被扫走的枯萎茶花。
顾如珩出去做任务差不多有十天没有回府,现下刚刚回京,少不得要请手下们喝酒吃肉,他自己却是滴酒不沾,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沈府关门的时间,这才翻墙进来。
他往观雪堂走,穿过回廊,心中正纳闷为何廊下没有留灯,孰料夜深人静之处,竟突然冒出了一个长风,险些短剑出鞘见血,幸而最后一刻认出了人。
长风也吓了一跳,冰凉的剑刃抵着脖子,他不敢动,二殿下的短剑可不是比划着玩儿的,暗悔今晚走廊上没有点灯——平时都要点灯的,只是这些日子公子累得紧,又浅眠,一点光都见不得,这才熄了烛火。
“吓死我了长风哥,”顾如珩笑着收了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房休息?红袖姐姐一个人带孩子忙得过来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里头是一个制作精美的拨浪鼓,鼓沿嵌了一圈各种颜色的宝石,在黑夜中莹莹发光。
三年前长风和红袖成了亲,今年生下一个女孩,刚刚满月,正是难带和新手爹娘手忙脚乱的时候。
“喏,满月礼,”顾如珩笑起来舒朗又大方,把袋子递给他,“我这两日外出错过了思妍的满月宴,但礼物不可少。我听说哄孩子不哭都要用这个,长风哥可以试试看。”
长风接过后说了一句“多谢”,顾如珩刚打了招呼要走,又被长风拦住。
“哥,我真的好困,”顾如珩无语地靠着柱子,“到底是怎么了?”
长风:“二殿下,公子说了,今晚不让你去他的房里睡。”
顾如珩:“……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这趟离府久了生气了?这还是沈穆头一回让人特意守在院子里跟他传达这个消息,顾如珩瞬间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长风忍着笑,二殿下自从与公子同住之后就一直不肯搬离,直到去年公子坚持之下,兰生和柳絮才把偏房收拾出来,将二殿下常用的零碎物件放进去,但二殿下依旧赖在公子的卧房里——比如说,晚上明明是公子一人独自休息,可第二天清晨,二殿下就会突然出现在卧房的小床/公子的床榻之上。
沈穆一向惯着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唯有这次特殊。
长风摇摇头:“公子没说什么缘故,这几日公子事忙,困乏得紧,许是因为这个,所以……”
顾如珩往沈穆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表面很是安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嘱咐长风赶紧回房,别让红袖一个人受累。
长风目送着顾如珩离开,等看到守夜的小厮为他准备洗漱的水、偏房里的灯烛熄灭之后,才安心地走向自己的住处。
咔哒——
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点微风,吹动了垂落到地上的幔帐。床榻上的人睡得不是很安稳,他侧身蜷缩着,像是听到声响,轻轻哼了一声。
顾如珩轻手轻脚走进里间,把披着的外袍脱下放到一边的软榻上,然后掀开床帐去看睡着的沈穆。
这样毫无遮掩的注视,一般人定会醒觉,更别说是浅眠的沈穆。可能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太过熟悉,所以沈穆只是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睡得却更沉了。
顾如珩无声勾起嘴角,刚要转身回他的小床上睡,就听见沈穆翻了个身。顾如珩索性坐下来静静看着他,然后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弯下腰去,用手背轻轻地去蹭沈穆的侧脸。
他实在是太想沈穆了。
如果不是楼主把“风雨令”丢出来强令他去解决先前那鞑子暗探,他才不会离开沈穆这么久。
沈穆呼出来的气有点烫,好像喘息都有点费力,顾如珩心头一紧,立刻去摸他的额头——不烫手,应是没起热。
他又俯身靠近了一点,很快,他便听见了沈穆呼吸间带起的咳嗽。
原来是旧疾复发了。
沈穆突然抓住了顾如珩的手。
顾如珩纠结了一会儿,心说这是你自己主动的,然后飞快踢掉鞋子屈着腿上床,掀开一点被子躺下去,手上的动作放得极轻柔,一点一点把沈穆揉进自己的怀里之后,才发出一点满足的感叹。
他摸摸沈穆的手,又用脚去碰沈穆的脚。果然,这人自己睡是睡不暖被窝的,手脚又冰又凉。脚下碰着一个硬物,应该是汤婆子,已经冷了,顺脚踢开,然后夹住沈穆冰凉的足。
沈穆好像被搅扰到了,薄薄的眼皮下眼珠滚动。顾如珩摒住呼吸,然后看着沈穆放在耳边的手渐渐往上移,微凉的指尖碰到了顾如珩的唇。
顾如珩:“……”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顺势亲了一口,忍不住偷笑。
明明快马加鞭拼命缩短任务时间赶回来,按理说一般人早就累翻了,可是沈穆就这么一个无意的动作,愣生把他的睡意全部赶走。
顾如珩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沈穆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暖着。
卧房里其实很暗,反正又睡不着,索性顾如珩夜视好,能把沈穆一寸一寸看得清楚。
他和沈穆,已经走过了六年的时光。
在这六年里,顾如珩的身量不停地拔高,刚满十八岁已经长得与沈穆差不多高,五官也长开了,眉眼漂亮又带着难言的英气与清冷混杂的俊美,容貌张扬,甚至带着邪气。但可能是因为常常跟在沈穆身边,渐渐也融合了沈穆身上的气质,不再是阴沉的,而是难得的平和,与前十二年的“顾晦”完全不同了。
但沈穆完全没有变。
如同工笔画一般精致明丽的脸,容貌极其突出,见之忘俗,气质又是那样的温润干净。眼尾的泪痣很漂亮,莫名给这副容貌添了一丝媚态,但却被瞳孔偶尔闪现的清冽冷光生生压下,再加上这些年在朝堂的历练,身上无端萦绕着端直之气,所以尽管人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但却很少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放肆。
……其实还是变了一点,顾如珩默默地想到,他更加坚强果敢,逐渐习惯了斗争血腥,即便仍旧厌恶。
这几年大盛出了不少事,天灾、人祸,世家、寒门,随着当今陛下手段渐趋强硬和性情的越发多疑,各类争斗慢慢摆到了明面上,但却诡异地维持着一个平衡。
淋漓鲜血被掩盖在繁荣景象之上,一片污浊里,唯有沈穆淡然安坐,一手扶持敢为堪为的年轻官员,一手把控着新生势力的航舵,成为了朝堂上一股极其有力而不可忽视的力量。
应该是觉得冷,所以沈穆不自觉寻找着热源,然后一头扎进了顾如珩的怀里,头也枕在了他的手臂上,温热的气息洒落在颈间,顾如珩心中一动。
沈穆这个人,有很大的反差感。
他太消瘦,清醒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很稳当,很安心的感觉,但是每当他沉睡着,或是因为生病、顽疾发作的时候,那种脆弱感与一贯的坚强杂糅起来,就会很莫名的让人不自觉生出怜惜。
但又不止是怜惜,顾如珩眸光晦涩,沈穆看着荏弱,但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支撑着他,让他时时刻刻都能保持理智和冷静去应对所有棘手的情况,每当这种时候,就越发让人……让人想把他抱入怀中,彻底掌控他。
他低头轻轻嗅着怀中人身上越发浓郁的莲香,指尖还缠绕着柔软秀丽的头发,心下满足。
但看到沈穆脸上遮掩不住的疲色和听见他喉中轻微的喘咳,顾如珩叹息,沈穆这几天是累得狠了,怪不得不让他进房。
那半朵雪莲有奇效,确实让沈穆的身体好了很多,但积年的旧疾沉疴,还是没有办法挽回了。
所以沈穆如果是累得过头,或者是情绪起伏过大的时候,就难免会咳疾复发。心肺一体,难受紧了一起牵动,当真是难熬得很。
沈穆知道顾如珩这次出的任务难度很大又辛苦,应该是预感到了自己的旧疾复发会打搅他休息,所以才特意让长风守在外面说明。
可是……
哼哼,顾如珩一下一下捋着怀中人清瘦的脊背得意地翘起了嘴角,你担心我没法好好休息,我偏要守在你身边。
沈穆身上的香气越发浓郁,顾如珩把手收紧,沈穆似乎是觉得腰间被禁锢住了有点不习惯,伸手随便扒拉了两下,然后拍拍,又不动了。
他更深地把头埋进顾如珩脖颈里,顾如珩僵硬着身体,生怕把人弄醒。
等了一会儿,顾如珩才舒了一口气,正要放松肌肉让沈穆枕得舒服一点,却听见沈穆带着倦意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响起。
“如珩……你回来了。”
是陈述而非疑问。
顾如珩心跳瞬间急速跳动,咚咚咚撞击着胸腔,沈穆拧着眉按了一下顾如珩的胸口,像是要清醒过来。
顾如珩一边揉捏着他的后颈召唤起睡意,一边放轻声音。
“回来了,安心睡吧。”
沈穆又睡了过去,只余顾如珩彻夜难眠,直到天光微晓,他才重新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