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流云浮动悄无声息地遮住月亮的脸颊，黑夜如泼墨般洒向大地，遥远的东方天际依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黎明的空气中带着清凉的气息。一阵朔风直卷而来，林中的绿竹摇曳窸窸窣窣，似乎在回应着那冰冷的问候。
竹林的正中突兀地架立着一座柴堆，身着青衣、面覆青纱的鸢尾正躺在上面，面容安详而平和，她的四周整齐地摆放着衣物和书籍，白清栩跪立在旁无言地望着母亲。
他伸出手握住母亲垂在身侧的左手，肌肤冰凉，阿娘的手何时竟变得如此瘦小？自己张开手掌轻而易举便能将其包裹在手心，然而自己被这双手攥着蹒跚前行的时刻仿佛还在昨天。
洛水站在地上举着火把仰着头对白清栩说道：“公子，时候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恐怕就要被陛下察觉了！”
白清栩在心里反复无声地呼唤：“阿娘！阿娘！”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他伸手抹掉泪水站起身从柴堆上一跃而下。
洛水点燃一个火把递给白清栩，自己又点燃另一个拿在手中。火焰映照着脸庞，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红了眼眶，泪水倾泻而出。
白清栩哑着嗓子说：“可以了。”
两人举着火把来到柴堆旁，火焰在夜色之中不停跳动，噼噼啪啪地爆着火星，白清栩放低手臂，火把刚刚触碰到柴堆，炽热的火舌便立刻舔着干柴盘踞着蔓延而上。
洛水也拿着火把点燃柴堆，烈焰在夜幕中蔓延直至烧成熊熊大火，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滚滚浓烟拔地而起，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被烤得炙热。
白清栩和洛水站着火光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黑夜只有燃烧中的柴堆发着噼里啪啦的声音。
“公子！”洛衡焦急地冲进竹林，“陛下他……”
白清栩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送别阿娘吧！”
洛衡看看身后，满脸担心：“可是陛下……”
“待会儿恐怕就没机会了！”
白清栩说完双腿一曲跪在地上，旁边的洛水也跟着跪下，于是洛衡也不再坚持在白清栩另一边跪下来。
此时天上云层密布，夜风甚紧，卷着烈烈大火到处肆虐，周围的绿竹也被点燃，竹子爆裂的声音接连不断。
白霈一群人早在远处便已瞧见这里漫天的火光，才刚踏入隐栖林灼热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即使众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见到竹林中的这一幕还是纷纷被震惊到失语。
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着巨大的柴堆，蒙蒙的白烟卷着漩涡向四周弥漫开来，火星漫天飞舞，火焰直蹿上半空中，在那之中依稀还能看到翻卷的长发，和转瞬之间便化为焦烟的青衣。
“天呐！”突然之间，不知道是谁率先发出声音，接着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都说入土为安，这下皇后娘娘可怎么能够安息啊？”
“是啊，以大火焚之，这可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最终都化成灰，变成烟，又怎么能够重新轮回呢？”
一群人小声议论着却无人敢上前阻止二皇子。
并肩跪着的三人并不在意身后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地磕头。
望着那腾空而起的火焰，白霈怔住了，当眼里落入那一抹青色的时候，眼眶再次通红，难过、愤怒、绝望各式各样的情感轮番涌上心头，他踉跄地挪动着脚步朝前走去，耳边似乎有人在叫他。
白霈扭过头，看见凌无烟嘴唇正在一开一和。
“陛下！陛下？”那声音终于落入白霈的耳中，“陛下您还好吧？”
白霈没有回答，双眼紧紧盯着那正在跪地磕头的身影。
磕完头，白清栩站起来转过身，白霈在火焰的照耀之下显得异常憔悴，望着他那两鬓隐隐斑驳的白发和疲惫的双眼，白清栩有些不忍，但他的眼光只停留片刻便迅速移开了。
白清栩躬身行礼：“拜见陛下，孩儿正在执行亡母遗命。”
白霈眼神冰冷：“胡说！皇后离世之时，朕就在她身边。朕怎么不知道？”
“是阿娘托梦告诉我的！”
白霈心一沉，快步走上前抬起手就是一巴掌，白清栩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啪”的一声随即便感到脸颊处火辣辣的痛。
“公子！”洛水洛衡都担忧地看向白清栩，但迫于皇威，都不敢上前阻止。
白清栩抬手示意：“我没事！”然后他再次跪在地上，洛水和洛衡也一齐跪下。
“无论陛下相信与否，真的是阿娘让我这么做的。陛下或打或罚，我都绝无怨言。”
“好啊，我看你真的是长大了，在外这么多年，就只学会如此任性，不尊礼教忤逆父母吗？”
白清栩铮铮然说道：“儿臣并未忤逆父母，今天这事正是为了孝顺亡母！”
“你……”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大叫起来：“皇后！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显灵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红色的火焰之中跳跃出一缕白光，那缕白光在空中慢慢游离聚集，伴随着火星的噼啪声而变幻成不同的形状，最后竟然凝聚成一个虚幻的人影。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齐声呼道：“皇后娘娘显灵啦！”
那人影从熊熊大火之中飘出，她全身群都发着柔和的白光，却如幻影一般通体接近透明只能看到白色的轮廓。但那身形举止同生前的鸢尾简直一模一样。
白清栩望着那个人影，来不及多想，立刻奔了过去，朝着对方伸出手，兴奋地喊着：“阿娘，阿娘！”
然而伸出的手却直接穿过那人的身体，将那人影打散，他赶紧缩回手。
白光再次变幻成人形飘到白清栩面前停下了，似乎在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人影伸出右手在白清栩的脸颊旁，似乎正在抚摸着他的脸颊。
白霈怔怔地望着那个身影往前迈了几步，嘴里喃喃喊着：“鸢尾！鸢尾！”他朝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那个人再也不放手。
那个透明的人影只是一直停留在白清栩身边，良久才移开，随即朝着白霈的方向飘过去。
白霈只觉得一阵清风擦肩而过，他绝望地喊着：“鸢尾！”
然而那个人影并没有因此而停留，她丝毫没有犹豫，穿过人群倏然离去，消失在远处的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中。
白霈颓然地望着远方，他心有不甘，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最后她都还是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为什么她可以对所有人的那么温柔留给自己的却是寒冰一样的冷漠？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
怒气直冲上心头，他愤怒地看着白清栩，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不祥之子，因为他自己曾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又失去妻子！
凌无烟察觉到白霈的神色，提醒道：“陛下，皇后娘娘出殡的时辰快到了，切莫耽误了！”
白霈猛然回神，将益连生唤到跟前：“仪式照旧进行！”
益连生领命转身准备离去，又被凌无烟叫住，他低声说道：“今日之事，陛下不想听到任何议论。”
益连生有些为难：“可是这大火好多人都看见了，到时候怕是瞒不住！”
白霈面无表情地问：“之前躺在皇后棺材里的那个侍女在何处？”
话音刚落，人群里冲出一人，她哭着奔到白霈脚边，“请陛下恕罪，此事都是轻云那贱丫头一人所为，和奴婢毫无半点瓜葛。何况二皇子吩咐，我们做奴婢的也不敢不从啊！”
“轻云现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谢臾也在人群中来回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轻云的身影。
肖妍哭着说道：“肯定已经跑了，一定是墨雨，肯定是墨掌宫教唆她逃走的，墨雨向来护着她，简直和自己的亲妹妹没什么两样。”
白霈不耐烦地看着众人：“这个墨雨又在哪里？”
人群中走出一名白衣女子，步履轻缓地来到前面，跪在地上：“奴婢参见陛下！”
“轻云逃走了？”
墨雨坦然回答：“奴婢不知，虽然平日里轻云与奴婢常有往来，但今天这事发生得过于突然，奴婢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罢了，朕没时间在这里听解释。”
白霈负手而立面向众人：“侍女轻云故意纵火烧毁隐栖林，立即着人抓回宫来。至于她，这个墨雨，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细细审问到底和此事有没有关联。”
益连生忙道：“是，请问陛下抓到人该如何处置呢？”
白霈头也不抬地说：“就让她们去伺候皇后吧！”
“陛下！”白清栩满眼震惊，“这不关她们的事！”
白霈并不搭理，扭头看向凌无烟，于是他示意益连生带着众人离开。
白清栩恳求道：“陛下无论怎么惩罚我都认，但这件事与墨雨和轻云无关，还请陛下放她们一条生路！”
“朕当然知道她们是无辜的，就连世人都知道她们是无辜的。但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而且也只能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
“就因为你是南隅的皇子，是朕的儿子，所以纵火的人只能是别人。”
白清栩：“陛下可以告诉世人放火的就是我，我不在乎！”
白霈怒道：“可是朕在乎！你自己细细回想一下做的这些事情，可有一件是合乎你身份的？此事不必再议了！”
“父皇！”白清栩叫住要走的白霈，他跪在地上哀求道：“可是她们也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啊！”
白霈回身冷眼看着他：“你还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肆意妄为，所以她们最终才不得不丧命。身为南隅的二皇子，你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可危急他人的性命。”
“怎么可以这样？不该是这样啊！”
白霈叹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了！”然后便和凌无烟一同离开了。
洛水轻声叫着白清栩：“公子？”
“是我害了她们？”
“公子不必担心，想必轻云姑娘已经被你派去的人带走了。”
白清栩点点头：“对！那我们得想个法子救出那位叫墨雨的姑娘。”
洛衡说：“可现在这罪名都是陛下亲自定的，还能怎么救啊？”
“轻云帮了我大忙，本就冒着很大的风险，我不能再让她因此没了姐姐。”
“现在让陛下改变决定已经很难了，就只有趁着……”洛水顿了顿，“趁着待会儿娘娘出殡的时候去把那位姑娘救出来。”
洛衡补充道：“公子不要动手，待会儿就由我去！”
“你们做和我亲自做又有何分别呢？”
洛水和洛衡互看一眼不再说话。
“那就由我来做吧！”凌空响起一个声音，黑暗之中一个身影翩然而至，速度快得惊人。
只见来人一袭黑衣，神色凌厉。
“那位姑娘已经安顿好了。”来人的话让洛水和洛衡都摸不着头脑，白清栩却点点头。
“我会尽快找到她的！”黑衣人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刚迈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倏然离开。
“他……这小子！”洛衡目瞪口呆，“公子……他到底是谁啊？”
洛水也有些不解：“我查过他的身份，但是一无所获，公子是怎么认识这人的呢？”
“那说来就话长了，他叫殷墨黎，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来历，不过他不是什么坏人。”
洛衡有些不悦：“都不清楚来历公子就知道他是好人了？还是小心些好，不要什么人都相信，要我说上次中毒说不定就是这小子搞的鬼，然后借着送解药博得公子的信任。”
“是啊，当时我也问过他和公子是什么关系。”
白清栩装作不在意转身看着已经燃烧殆尽的火焰：“那他怎么说？”
洛水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一下。”
洛衡：“管他哭还是笑，故弄玄虚的家伙，咱们还是离他远点！”
白清栩没有说话。
银灰色的天边露出微微的曙光，清晨的空气中有微雨的气息，此时雨点还未落下，鸢尾殿的诵经声和哭泣声穿过晨雾越过宫墙，轻轻地落入三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