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香炉上袅,阴阳镜中通。
曲府灵堂处门窗紧闭,院中侍立之人亦皆被遣退。
崔氏灵位前,一面雕花嵌玉的铜镜沉立,镜中隐绰生烟。
三日前帮着规布道场以渡亡灵的道人曾私与其言,若能得犀角所制之香,焚罢,人可与鬼通。
故而这三日间曲临川四处托人重金求购,终是于今晨偿愿。
兀自凝了凝神,但见炉中袅袅生烟却久聚不散,不消片刻,那烟竟衔出个模糊的虚影来,尔后虚影愈发成态,镜光流转间,那虚影缥缈着没入其中。
镜面始自泛起风拂碧潭般的波纹,继而那人的身影渐浮其上。
身披赫裙,襟曳并蒂,耳坠润玉,额悬东珠。
两弯春月柳梢眉,一对长赢璨星目。
这便是他与她的初见,亦是他同她的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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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轮回处,黑白无常二神震怒,立遣鬼兵将此间涉事差吏缉回冥天子殿。
殿中冥火森照,座上冥君以臂支首,指尖轻击御座,兀自阖目静闻二神陈情。
陈罢,轻击之音立止,殿中鬼神旋即跪侍一地。
“阳寿未尽便入轮回......夭逝者魂失......吾统辖冥界数千载,倒是头一回生出此事。” 稷渊言罢缓缓睁眸。
“可有查明幕后者何人?” 稷渊继而沉声询道。
“禀君上,暂未查明,方才审讯了一遭,均不肯招供。” 白无常恭谨回话道。
“倒是尽忠,” 稷渊闻言嗤笑一声续言道:“那便让吾瞧瞧,他们这一身傲骨同冥界的地狱,哪个技高一筹......”
言罢,鬼门拔地而起,门环处神荼郁垒二位大帝的塑像现出法身,殿中所缉差吏立时便被索魂链拖入狱中尝尽十八般刑罚。
事毕,黑无常直起身慎谨揖礼道:“君上容禀,此番所盗寿数及魂魄业已悉数追回,敬请君上示下。”
所盗寿数及魂魄虽已取回,可命主肉身悉皆消亡,况不少被褫夺阳寿者早已重入轮回,便是追回寿数,也已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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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中,闻讯赶来的刺史夫妇伏在陆知月床畔相拥而泣。
早在知悉此事前,陈掌柜便前至府上同他哭诉了双生子一事,道是命数将尽,恐又不久于人世,恳求他再度出手相助。
眼下望着一如当时般面色颓萎、眼眶青黑、唇无血色、死气缠身的爱子与恸哭不已的发妻,陆亭之理了理衣冠兀自朝着城隍庙而去。
庙宇仍自巍巍,当年那盏长明天灯而今还复朝朝。
天灯之下,神明像前,陆亭之终是颓下傲立了半生的脊骨,始自向着神明坦言:“诸天神灵在上,罪者陆亭之今日在此自告。犬子知月因着胎中不足、先天有亏而自幼身虚体弱,两年前一个冬夜更是由着受凉起热而汤药无用、性命垂危,救子无门、肝肠欲断之际幸得一高人指点前往鬼市求见鬼市主,与其定下两界契约。”
“所契者何事?” 江鹤眠一面负手缓步踱入殿中一面沉声询道,而他身后是愈来愈多至此围观的百姓。
陆亭之见状顿了顿,眉尾耷落,尔后敛神续言道:“鬼市主予吾所需生辰八字,吾循此于城中觅相符之人,寻到后便将此人八字及住址焚融于水,喂与一种名为蜚酽的黑虫喝下,它自会前去寻到那人,只消咬上一口,那人的魂魄便会立时被锁入虫腹,尔后此虫自会飞回鬼市复命。”
“那崔氏双生子可也是为此所害?” 江鹤眠追问道。
“是。”陆亭之言至此阖上了双目,“陈掌柜早年曾与我有恩,他家中亦有一对双生子因着不足之症连日缠绵病榻而至危垂。吾亦为人父,知晓眼看着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便要来那对双生子的生辰八字,再令他于入夜时分前来城隍庙中求老神仙施恩。”
所陈之情尚未道尽,方才仍自朝朝的长明天灯此刻却蓦地熄了。
陆亭之眸中蓄积已久的泪再蓄不住,“拿到那纸八字后,吾便立时遣人去寻,可寻遍了城中老老少少皆不见持此八字者。可苍天有眼,那日回府途中恰逢一媒人,吾旋即起意借着替知月寻亲的名义要来那部媒册,就此偿了愿。突又忆起正四下寻媒说亲的曲氏,乃假意托了一游道予曲氏二老一纸八字,道此女同其子实为天作之合,应速速定下婚契好全了这段缘......”
闻言,江鹤眠复而上前三两步同他并肩,“那女子便是邻县崔氏之女崔映柳,成婚为假,借寿为实,然否?”
“然也......然也......”,陆亭之言罢侧转肢躯面向江鹤眠愧悔道:“吾今陈尽其间情,万死不悔,唯愿吾儿康健,得享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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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天子殿中,就所盗寿数同魂魄一事,诸神相商许久,仍自僵持不下。
“君上容禀,阴阳两界、六道轮回各自有规,即便命主已重入轮回,此事无补,亦不可将错就错。” 白无常正声上谏道。
“君上,法理尚有容情之时,今后严加督询,不再重现当下之境也就是了。而那些枉死的命主,君上许他们在往生后添些福报也算弥补一二了。” 孟婆缓言道。
“便按孟婆所言罢。” 稷渊思忖片刻后定夺道。
将将午时,天色却无端沉暝。
陆亭之已被下狱,陆夫人仍自靠坐在陆知月床头无声垂泪。
“阿娘......”
“阿娘......”
神思恍惚的陆夫人未能立时听见。
“阿娘......” 陆知月一面唤着一面勉力抬起胳膊轻轻拽了拽娘亲的衣角。
“月儿!” 见他醒转,且眉宇间萦绕的死气不知何时竟已渐渐退却,面色也红润了不少,陆夫人复而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揽入怀中呜咽着。
“阿爹呢?”
将将止住泪意欲再仔细瞧一瞧孩子的陆夫人闻言又自恸哭不已。
“发生何事了?” 陆知月见此急欲起身。
“莫要起身,你好生躺着,我与你道来。”
言罢江鹤眠虽于心不忍,却仍是将方才一事细细说与他知。
“怎会如此......竟是如此......我道那时何以一夕之间起死回生,原是因着这个......” 陆知月言毕便欲起身。
“城中得以此术续命者皆渐次醒转,想来是冥界网开了一面。既如此,你该好生将养着,莫要负了你爹的苦心。” 江鹤眠上前搀住他劝道。
可此时的陆知月哪里还劝得住,他竭力拂开身侧二人欲要制住他的手,草草披上外袍便朝着长街踉跄而去,一行人见此忙紧随其后。
长街之上,业已闻知刺史行事的百姓纷纷围拢过来。
此时,他们早已忘却了那人自上任以来便日日不断地为民请命、惩奸除恶,再看不见那人治下的外户不闭、民乐家昌。
他们戳着那人孩子的脊骨声嘶力竭地唾骂着,推搡着,直至将他拖拽在地。
“我说呢,这向来好好的宁和城何以这两年间诡事不绝,原是因为你这短命鬼啊!”
“你爹做了这样的恶事,那地府的鬼差怎的还不把你收了去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道什么胎中不足、先天有亏,既如此,你娘就不该将你生下来!”
“......”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江鹤眠、容衍同沈清遥奋力将陆知月围护住,不愿让他直面这样的境遇。
蓦地,陆知月猛然拨开三人冲出人群至屠夫摊上操起那把刀便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喷洒而出的鲜血溅了阻挡不及的江鹤眠一身,尔后在那条朱红的发带上兀自绽出一蕊花,那色泽远要比这朱红更耀目。
“一切......既由我始......便也......自我终罢......”
清明润净了一生的云端朗月终是染了俗世的尘埃,而那把裹着腥油染了血气的屠刀也终让这俗世中的明珠黯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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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容鸢出狱,再帮着陆夫人料理完陆知月的后事,已又过了三日,一行人只得继续赶路前去陈国。
临行之际,不知从何处闻得容氏族人在此地帮着寻凶一事传出,不少百姓前来送行。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容衍垂眸望着帷帘外飞逝的草木沉声道:“这便是尘世中人的本性,你待他万般好,亦抵不过一罪后墙倒众人推;又或本就是世人眼中的罪人,你只消做一件有利于他们之事,他们便能将你奉上神坛......”
“不说这些了,与与,你教我读书写字吧,好不好?” 眼瞧着容与闻得容衍一席话兀自低垂了眉目,江鹤眠立时寻了个由头意图逗她开心。
“为何突然想读书写字了?” 容与听罢果来了兴致。
“那时我同......陆兄,一道扮作学子前去书院求学以期打探陈氏双生子的消息,课上因着未摘写要义挨了先生的训。可是,我确从不曾读过书,也不会写字啊!他们都笑话我......” 江鹤眠忿忿道。
容与同容衍听罢亦止不住笑,江鹤眠便更恼了,“你们到底教不教我啊?我可要生气了!”
“教教教!哈哈哈......”
兀自朗笑之际,江鹤眠陡然瞧见容与心间一道赤芒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