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郁旻就不那么好受了,身上冷热交替,喉咙肿痛,鼻塞窒息。
裹了几层棉被,穿着厚冬衣,带着镶玉抹额,一晃几天郁旻都没出过门,不知道见了几次太医,灌了多少次药,才堪堪保住一条性命。
期间也来了不少人想探望,都让郁旻打发了,一来他没心情跟人打交道,二来则是他这几天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怕让人看了笑话。
烧的糊涂时,他常常梦到上辈子的事,想起来和自己的部将一起夜谈天下大事,和自己的士兵一起喝酒吃肉的那段日子。他本就是孤儿,一生都在颠沛流离,时时都要谨慎,才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起义造反后谋天下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了,和一群年纪相仿,志向相同的少年谈天说地,畅想未来,那时,每个人都在笑,发自内心地笑。
熟悉而稚嫩的脸庞走马灯似地划过眼前,音容笑貌都慢慢变得模糊,郁旻怎么抓都抓不住,他急了,大喊他们的名字,却怎么都没有回应。
他们早已是铁蹄下的亡魂,马革裹尸,白骨露野。午夜梦回的时候,龙床上的人惊醒,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听见了寂静,那是万千亡魂的呐喊。
‘‘公子,该醒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令郁旻恍惚,‘‘接下来的路,就要公子一个人走了。’’
郁旻大喊他的名字,‘‘不,不,不要丢下我,不要走!’’
‘‘公子又烧起来了,快来人啊!’’侍女的声音尖细慌张,吵得郁旻头痛欲裂。
‘‘主公,保重。’’记忆里的声音远去,风吹过芦苇荡,自始至终,只有郁旻一个人,举着一盏渔灯,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不要……丢下我。’’太冷了,他撑不住倒下了,一点朦胧的黄光也消散了。
‘‘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回答他的只有江声。
郁旻一口瘀血终于吐了出来,直到四更天,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看见郁昭双眼无神,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他的床,像是心死了一样。
郁旻:‘‘……’’
他咳了一下,郁昭立马回神,一个箭步冲到他的床前,又不知道说什么,跟个愣头青似的望着他。郁旻想笑他,但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又见他眼下全是淤青,想来已经许久没合过眼了,心下一阵柔软,扯了扯嘴角安慰他。
郁昭见他脸色苍白,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还强撑着笑,干裂的嘴唇早就没了血色,不由的眼睛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御医来看过好几回,每次都摇头叹气,郁昭的心也沉了下去。御医昨日夜里来把脉时已经说清楚了,瘀血已除,若五更天前没醒,就可以着手后事了。
郁昭便一直守在郁旻床前,见他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恨不得替他受这苦。
郁旻缓缓抬起手,给郁昭指了个方向,郁昭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有一张茶桌,心下了然,忙走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递到郁旻嘴边,喂给他喝。
一杯下肚,喉咙的灼烧感略有缓解,郁旻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郁旻想坐起来,但被郁昭按住了。
‘‘你身子还没好,再躺会吧。’’
‘‘无妨,很快就好了。’’他还有十五年呢。
‘‘别逞强,’’郁昭却是很生气,说道;‘‘你总是不爱惜你的身体,才落下这么多病根。这一病就是个十天八天,让别人记挂是不要紧的,只是自己白白受罪,自讨苦吃。’’
‘‘死不了,该生的病总归是跑不掉的,我这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五天一呕血,十天一大烧,早就习惯了,’’他摆摆手,说了这么多话,他的喉咙隐隐作痛,但看着郁昭还是放不下心来,便把语调放轻松些,接着说道,‘‘你放心,在没喝到你的喜酒前,我不会咽气的。’’
‘‘别说晦气话,’’郁昭神色稍缓,‘‘你自然是要长命百岁的,叔母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
郁旻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他如今这副身体,苟活尚且不易,更遑论争名夺利,出人头地了。他娘最该盼着的就是郁昭成才,郁瑕嫁个好人家了,把希望放在郁旻身上,郁家才真的要绝后了。
娘亲怎么会不知道呢?娘亲只是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孩子罢了。
一连又修养了几天,郁昭片刻不离身,压着不让郁旻出门,郁旻发了好几次火,但郎心似铁,说什么都不听,一直熬到生日宴当天,郁旻终于出了门。
出门前自然又是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受一点风,郁昭还特地找了一个更厚实暖和的轿子,郁旻坐在里面,活脱脱一个娇滴滴大小姐样子。
郁旻觉得好笑,说道,‘‘我如今只是生了一场小病,你就这般神经兮兮,他日我死了,你又当如何?’’
郁昭知他嘴上没个把式,天天咒自己,没好气地说道;‘‘你天天怎么就不能说些好话,尽是些死不死的,要死就让我死在你前面吧,留着你长命百岁,每天神经兮兮。’’
郁旻笑着摇摇头,郁昭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他才是长命百岁的那一个。郁旻打算死后看看郁昭会不会很想他,若是这样,他定要托梦笑话他。
一路无话,轿子悠悠晃晃,最终停在宫楼外面。
郁旻扶着郁昭的手,踩着软凳下了轿,抬头一看,只见黄柱朱门,龙盘凤翔之上,赫然有‘‘寄春宫’’三个巍峨大字。
这是圣上为小皇孙专门修建的宫殿,一年前就大兴土木,靡费颇多,朝臣颇有异议,奈何今圣爱孙心切,铁了心要为他建一座宫殿。
内侍从里面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棵葳蕤自有光,亭亭如盖矣的红梅树,开的极艳极美,落梅在树根旁围了一圈,香远益清。郁昭郁旻踏过门槛,立刻被两侧栩栩如生的壁雕吸引,左侧是二龙戏珠,右边是百鸟朝凤。不待两人细细观摩,内官引着他们穿过廊道,莲台雨链叮咚作响,将水引向中央水池,虽是数九寒冬,池内依旧暖气蒸腾,竟有粉荷白莲独自盛开,争奇斗艳。见此盛观,郁昭郁旻两个在雍州长大的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自然是啧啧称奇。
内侍将二人引到一处殿前,两人抬头一看,殿前的牌匾上朱底金墨写着玲珑殿。
‘‘两位贵人有所不知,寄春宫一共有四方主殿,分别是玲珑殿,碧玉殿,芳信殿,九畹殿,这玲珑殿正是最大的寝殿,也是今日设宴的地方。’’内官解释道。
进入内殿后,和田白玉铺地,黄花梨木做桌,金银为碗筷,穷奢极欲,令人瞠目结舌,头晕目眩,只是开宴时间还未到,席上也只有寥寥数人,两人便又出来赏景。
由于这宫中还有不少达官贵人也在游园,两人不想多生是非,便挑着人少的地方游玩。
‘‘这寄春宫里倒是有不少梅树。’’一路而来,两人见过白雪红梅,朱墙白梅,倚水绿萼,千姿百态,动人心魄,郁昭不禁感慨,‘‘雍州可没什么梅树,要是能带一两棵回去让郭伯伯种,给父老乡亲们看看就好了。’’
郭伯伯是府里的下人,尤擅侍花。
郁旻看着高低耸立,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静卧水中,别有洞天的水榭船舫,各有千秋的空窗花影,相互掩映的怪石假山,目不暇接,恍若置身九天仙境,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要是能把寄春宫都搬回雍州就好了……’’他声音很小很小,小到近在身侧的郁昭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郁昭一脸疑惑。
郁旻轻轻摇头,笑着拔高声音道,‘‘没什么,雍州天寒地冻,怕是养不活这些金贵的梅树。塞北只有野梅,依我看,不比宫里的差。’’
‘‘哦?雍州的梅花当真如此美丽?’’从暗处走出来一个人,熟悉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吊儿郎当的痞气。
郁昭十分诧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郁旻则没什么反应,似乎早有预料。
‘‘雍州郁氏郁旻,见过钱三娘子……’’他抱拳,又偏了一点,向钱佳身后作了一揖,神色有些迟疑,语气却很肯定,‘‘和褚霄殿下。’’
暗处果然又走出一个人,怯生生地站在钱佳身后,好奇地打量着他。
‘‘郁小公子好生厉害,我已屏息藏气,公子竟还能发现我?’’钱佳笑盈盈地说道。
‘‘三娘谬赞了,只不过在祖母哪里学了几招防身罢了。’’郁旻也笑得人畜无害。
他虽然武力尽失,但还有基本的习武之人应有的对环境的感知,钱佳再厉害,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凭两辈子的经验发现她还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钱佳还带着褚霄,郁旻总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红梅香,与花的冷香不同,这是一种暖香,萦绕在鼻息处,总是让人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