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和他们一样,许多乡下来的农户上城里卖了东西就赶着回家,或是过路的商客,大伙儿一块凑着出城。柳心觉得这样比一个人走小路安全,因此跟着他们走了大路。
长垣仍在后面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心驾了大半天的车,有些疲惫,手都被这粗糙的绳子磨红了,于是唤来长垣来替她。
“哎,别伤心了,吃块糖吧。你姐姐嘴上说着让你别再来找她,其实她心里还记挂着你们。过段日子你再去找她,她肯定就消气了。”
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别说是长垣了,就是亲手卖了她的爹娘,只要再过段日子到她面前哭哭啼啼,续续旧情,她指定还和人一家欢去。
长垣接过糖块,不知道想些什么,忽然问道:“你也是被你爹娘卖过来的,怎么不见你伤心过?”
他的眸子里已经不见了方才的萎靡,却带了一种探究,柳心心中警铃大作,坏了,这小子要是发觉她是个外来客,这梦就清醒了,她就看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了。不知道这个秘密,以后就拿捏不了他,她就得一辈子被他管着,憋屈至死!
她这样想着,立刻换上了一副状似低落又故作开怀的样子,“伤心有什么用,他们卖我,他们都不伤心,我却要替他们伤心。何况这世道,人人吃不饱饭,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管得了别人。”
“自己的孩子也算别人?”袁氏和赵父对他从小千般万般地照顾培养,虽然条件清贫,却不吝疼爱,他不好说他们什么,但对于他呢对自己大姐的做法,他也不甚理解。
“怎么不算?少爷,你要知道这世上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孝顺慈爱都是强加在人身上为了稳住这么多人的一把好锁。多少人生孩子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好也想让孩子来享福?大多是自己过得不好,还有想要却得不到的,才想着要一个孩子来延续自己的希望。出生尚且如此,养大更是这样。说句不中听的,你爹娘对你比对自己亲闺女还好,就是因为你将来是要留在家里,留在他们身边的。照顾他们的是你,给他们名声的也是你,你的好坏就代表着他们的好坏,所以对你好就是对他们好。”
还有一句更狠的,她没对他说。看似他比姐妹两个重要,更得袁氏和赵氏的偏爱,实则他和长红长好一样,都不过是滋养他们的工具罢了,压根儿连个人都算不上。不过这道理掰扯得再清,终究不如自己去悟,何况长垣身为受益者,是无法真正体会到长好的处境的。她在这里没有法术,没有认识的人,她才不轻易去触他的眉头。万一被这人倒打一耙就惨了。
看着前面熙攘的人群,她换了个话题,“我怎么听见那前面有什么声音,你看,是不是商队打起来了?马车也不动了。”
长垣顺着她视线看去,忽见一阵黑影逐渐变大,前方车马上的人纷纷哭喊着往回撒开了腿跑着。他们渐渐听清了他们的呼喊,“杀人啦!蛮虏杀人啦!”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拼命跑着,却被紧追而来的长发扎辫子的蛮虏一甩绳索套住了脖子,那孩子哭个不停,他似乎有些嫌弃吵闹,一把用长枪插进了二人的胸腹中勾了回来。孩子和大人瞬时没了声响,怔怔地流出泪,脸上还带着惊恐的神情。
柳心目瞪口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长垣先她反应过来,拉着她下了车就跑。一群人逃命似地跑了许久,等到官兵接到消息出来讨贼,她才从暗巷的一口破缸里爬出来。
捂着扑通扑通跳的心脏,见街上确实是安静下来,她终于敢出声问长垣,“刚刚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长辫子的人?”
“是南蛮子,东凉与东流县接壤,东流这么久没下雨,东凉想必也一样,百谷不生,万物不长,他们向来动的多吃的也多,这会儿饿得受不住,所以结伴来这里侵扰百姓。”
“那为什么放着马车不劫,拼命追着人跑?也不像求财的样子。”
长垣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对他们而言,金银不过是空物,东凉地广人稀,物资匮乏,要这些于事无补,他们的目的是那些人。”
“人?”
“他们要抢的食物就是我们这些人......”
柳心忽然一阵恶心,几乎要把方才吃下去的零嘴都吐出来。
吃人......那那个婴孩,还有那个妇人......他们要把她们带回去亸成肉,煮成食物吃进嘴里......
就是妖族也很少有生吃人肉的,大多是吸食人的精元,更别提同类相食,而这些人类却比妖还残忍。
见柳心脸色不好,长垣道:“走吧,现在没事了,咱们快回家,这阵子都不要进城里来了,以免碰上这些人。”
蛮虏的出现只是一个征兆,东流县两月未雨,连树都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田地干裂如老翁的面庞,寸草不生,那片后山已经没有动物再愿意驻足,人和动物都一样,老的老,死的死。长垣一家仅剩的那点余粮终于见空,三个人半碗米倒下去煮成米汤才能分得均匀,就着快见底的咸菜干,长好拿筷子在里面夹走一大块,被袁氏一筷子打红了手背。
一个眼神扫来,长好乖乖收回了筷子,在口上舔了舔。
饭后,长好站在凳子上在锅里洗碗,柳心悄悄走去,将油纸包的糖拿了出来。
长好眼神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嫂嫂留着给二哥吧,二哥要干活,吃力气。”
柳心却把整块油纸都给了她......虽然也没剩多少,她在回程的路上吃得只剩下一小块了。
“干什么活啊,连根草都不长了,有什么活可干。你都瘦成干了,自己偷摸地吃了吧。”
长垣是个孝顺孩子,顾虑袁氏本就在病中,平时吃饭都要刻意留出几口给袁氏的,而况这糖给她不领受不说,长好想必还得挨顿骂,没这个必要。
“都给我?”
长好楞楞的,有些畏缩,柳心忽然蹲下来,她吓了一跳,却夺过她手里的糖块整个塞进了她嘴里。突如其来的,浓烈的麦芽糖的甜味席卷了整个口腔,长好觉得幸福得快要飘起来了。
含糊着说话,柳心像揉小狗似的,狠狠揉搓一把,又嫌弃地拍拍手走了。
长好楞楞地看着她,将口里的糖拿了出来,用水冲干净,晾干,又收进了那张油纸包里。
在此之前,水一直是不稀奇的,长好半夜饿得睡不着的时候,袁氏总是叫她拿了碗到水缸里舀水喝,喝饱了就不饿了。以至于她频频起夜,有时还要尿床,惹来袁氏的斥骂。
后来则是连水也没有了,院子里的井眼见地干枯下去,河里也只剩下泥滩,日渐干裂。柳心的身体一直在变化,从白皙到腊黄,像短命的栀子花一下子枯萎衰败。心理也在变化,从前从来不关心天象,是打雷下雨,是烈日当空,都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毫不在意,现在也开始像那些凡人一样,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张望天上的云。晴空万里,片云不见。
她失落地关上窗,咒骂了一句老天。好饿啊,从来没有尝过这种饥饿的滋味,肚子比脑袋还空,整天叫唤着。早饭是野菜梗,中饭是野菜饼,晚饭是腌咸菜,最多配一点米汤。要是能吃到香喷喷的大米饭就好了。
刚出锅的大米饭,还带着柴火的气味,最近山上的松树落了很多松针,碧绿碧绿的,带着醇厚的油脂味,拿它当柴火,烧出的米饭也带着这松香味。掀开那盖头,木板上水淋淋的滴落在表层的米饭里,面上一排饱满的整整齐齐的珍珠丝的米粒儿,锅底微微带着焦糊,菜刀砍下来煮汤,汤也变得带着金黄的香味......
眼前一黑,一只虫子撞到了她眼睛里,她扔了小锄头,叫了起来。哈哈,她苦笑一声,梦醒了。
一双深黄的缎面鞋子映入了眼帘,一个老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子将两袋米,一袋土豆萝卜什么的放在了她跟前。
“你是赵家的吧?”
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穿这么好,脸拉这么长,不像是赵家的亲戚。
“你有事找他们?”
“这些东西你们带回去,收好了,这天儿下雨还早着呢,等到那群道士装神弄鬼地把雨求下来,人就没了。”
“你是谁啊?“
“你就告诉长垣是老太太给的,他就知道了。“
柳心没看出来,这小子身份还不一般,什么情况?不过不吃白不吃,她都要饿死了。
她兴冲冲地喊来长垣,让他帮忙把东西拖回去,预备晚上吃它两碗饭。长垣听了却把东西扛起,默不作声地推着小车走了。
“哎,你上哪儿去?他们早都坐车走了,你跟不上!“
东西被送走了,她的肚子又开始叫了,长好献宝似的拿出她的小罐子,倒出十好几只大蚂蚁在她手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心姐,吃,可香了。”
她看着她眼巴巴的神情,硬着头皮吃了进去,扯出一抹苦笑。
夜里长垣回来,她忍不住白他,将一盆洗脸水蹬地摔在他面前,长垣皱着眉头看她。
她叉着腰瞪他:“你再看......再看揍你。”
说的不是假话,她自恃年长,长垣又瘦又小,真打起来,柳心倒真能单方面压制他。疯婆子,他心里道,继而语气不善,“你不也看我。”
“你脸上有金子,不能看?”
长垣憋了一口闷气,不理她,擦了擦脸,一边脱了鞋子。
他顶嘴也不行,不说话也不行,左右她今天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要拿他出气。又凑上来道:“你知道小妹今天吃的什么吗?她在床底下藏了口罐子,里面全是蚂蚁,在这么下去,怕是饿急眼了蜈蚣也能塞嘴里。”
“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饿,而且你不吃也要考虑考虑娘和小妹嘛。”
“他们更不会吃。”长垣的声音带了些许冰冷。
柳心愣了愣,“什么?”
“他们杀了爹,爹是被他们害死的。”
“你是说李家?你的亲生父母?”
之前在长红那里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没想到这李家这么有钱呢,这种时候家里能拿出这么多存粮的也只有达官贵人了吧。不过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呢?换做是她,当然要经常地走动,多门亲戚多条路嘛,何况还是亲爹娘。
“爹娘说我是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那时候正是雪后的日子,一个男人把我背在背上,脸冻得通红,他们看我哭得可怜把我带回了家里......可是他们不这么认为,李家觉得我是被他们拐走的,那人贩子是和他们串通好的。”
柳心觉得这也很难说,毕竟十几年前的事,谁能说的清呢?
“突然知道自己这么好的身世,应该很高兴吧,是因为你爹娘不让你去李家?”
长垣摇摇头,“娘是说什么也不肯的,还说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他们,我亲娘已经去世,李老爷娶了续弦,生了一对儿女,娘说他们不一定非要我走,可他们只有我。爹虽然难受,但看着我找到亲生父母,有了好的前程,还是愿意把我送过去。“
“其实娘说的对,他们并不缺我这一个孩子,我去李家的那个晚上,老太太领着我到宗祠李跪拜,给老太爷上了香。我听见她说,‘老爷,孩子已经找到了,你的心愿可以了了,放心地走吧,别再挂念着家里了。’
李家的弟弟妹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很宠爱他们,他亲自教他们骑马,写字,给他们夹菜,说说笑笑。我一来,他们就不自在了。
但是好在宅子里书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孤本,笔和纸都是香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书房里看到一本好玩的书,李家的那个女孩上来就抢,撕破了一块角,她很生气地踢我,让我滚出李家,她问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我回答不上来......”
柳心不自在地抬起头看月亮,心想,那李家的小孩真欠揍。也就是长垣这个闷葫芦,要是她,非揍得那小孩满地找牙不可。
“我突然想长好了,小妹那个时候正在长牙,大姐天天拎着她耳朵让她不许在外面跟人讨糖吃。我也想爹娘。于是我偷偷溜出门,当了我的玉佩,给他们买了花生糖,新衣服,烧鸡。我走的时候,娘既高兴又叹气。
我知道他们想什么,我也想他们。后来我常常溜出去找他们,每次回来都觉得很高兴,我以为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
长垣的脚在水盆里有一搭没一搭划拉着,
“看看,又是才回来的。我就说什么人养什么孩子,这别人养大的就是不亲,老太太还非说是李家的种,这么多年了一直背着我找着,找到了吧,人家过得好好的,她必须得要回来。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