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候突然下起大雨,劈头盖脸打在李裕脸上,摊贩们拉了车回家,原本热闹的街道顷刻间冷落下来,空空荡荡。
充当马夫的李裕不愿走远,就近找了一家弘福酒楼住下。
酒店装饰很老旧,但店主却是个整洁的人。伙计在柜台上打着盹,老板装束的青年倒也不生气,弯着腰擦着桌子,整理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残羹冷炙。擦得锃亮的地板蓦然多出他们几只脚印,将一派温馨的和谐打破。
“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住店也吃饭。”魏无笙出手向来大方,“最好的上房五间。”
“好嘞。”老板收拾了碗筷,敲了敲柜台,“别睡了,把客人的行李放上去。”
老板又问:“各位是在这儿吃还是送去房里?”
“送到他房里吧,上些好菜,酒水就不用了。”
魏无笙好静,金口一张,老板和伙计抬来一张较大的方桌,换掉了李裕房中的小桌。
李裕倒着酒,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三郎这么好客,怎么不摆到你房里去。”
一会儿满屋子饭菜味,他还得开窗通风,不,是通雨。
大风伴着雨珠呼呼地吹着,斜雨打在窗上,啪啪地响。他料想靠窗的院里种了很多花木,潮湿的腥味伴着冷雨飘了进来。
“到了夜里还怪冷的,叫伙计加两床被子吧。”李裕扶着手臂,拉紧了窗子。
因为顾客不多,老板又是闲不住的,放下手里的活亲自端了菜上来,听见李裕的话,立刻对着楼下喊道:“福儿,拿五床被子来,再拢几盆火。”
不一会儿福儿就抱了五床被子走上楼,他们说着话,砰地一声,先见到一摞厚厚的棉被艰难地挤过门口,而后才看到人的一双脚。
“这憨货!”老板似乎有些无奈,“我是叫你拿五床被子每个房间一床。”
福儿静静地站在那处,棉被盯着他们。老板看不到他的脸,只得先抱了一床铺在李裕的床上。
王冕爽朗笑道:“你这伙计力气还挺大,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老板虽然是个男青年,做事却很利落,他将一方叠成一团的被子放在床中央,向四面铺展开,用一双细腻的手从褶皱的开端向右抚去,一阵风似的,轻细又干脆,发出滋滋的摩擦声响。然后牵起翘起的四个被角,将挤压在一团的棉花肉抖散,拍开,直至松软,棉花均匀地分散在被边,再用手侧一刮。一丝毛边也没有,软得一坨水一般,那水红的被褥便完全放松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顾客的光临。
“不成不成。”铺完被子,他从伙计手里接过两床被子,减轻了他的负担,伙计的脸这才露出。“他是个哑子,头脑也呆笨,去了军营只知道吃饭睡觉,还不得被人当猪宰。”
“他是哑巴?”王冕觉得看不出来,不过这人神色呆呆的,从走进门就没说过一句话,都是老板忙活,倒也确实和常人不同。
“小时候他娘怀他,吃坏了东西,生出来就不会讲话。”
“那老板娘呢?”
“早早就抛下我们走了,本来想换个地方谋出路,只是一去三年五载,放不下他,只好守着这旧店,零零散散地做着,来住的都是外客,熟客们不过在这里点壶茶,聊聊天,挣不了几个钱。”
他说的走不知是哪一个走。王冕忽然间有些沉默,似乎有几分感伤,“独身带孩子,实在是不容易。我离家十年,孩子也不知如今是什何模样。”
李裕有些惊讶,“你有孩子?”
“姚兄出事时犬子只有三岁,我家娘子和我商议,变卖了家里几处田地、嫁妆,又找亲友借了钱,三年五载还不上,我不敢回家,后来兜兜转转,失了音信。”
“公子夫人原在何处?我们替你寻来,过几日一道去了陈丰。”
“不必劳烦,其实他们就在安平郡,若是没有离开的话......”
李裕道:“竟就在此处,那早知便该一径提了好酒好菜去你家拜访才是。”
王冕道:“雨势这样大,又劳烦李郎君驾车,若是因此生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明日再去也使得,我也想装束一番,不致吓着他们母子。”
掌柜闻言看了王冕一眼,“郎君来访亲啊?不知要找何人,我也帮着问问。”
王冕道:“枫露街王乔巷里,内人姓温,今年...也有三十了。”
掌柜闻言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李裕道:“掌柜,你可认得这户人家?”
“我记得姓温的娘子倒也多了,只是记不得住在何处,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位。”
王冕摆摆手,“无事,今日不说我的事,该是为姚兄庆贺脱离苦海才是。我敬诸位,感谢诸位帮我奔走,出钱出力,我王冕日后定当倾心相报。”
众人客气了一番,这当中数王冕和姚术最为高兴。两人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醉态,述说着当年两人在丰都将军帐下的辉煌故事。宋璋听得聒噪,没理会他们,王冕举着酒杯对她道:“别泄气,宋娘子,你夫君一定...嗝~一定能找到的。”
更吵了,宋璋被酒气熏得吃不下饭,皱了皱眉。
李裕有眼色地拉过王冕,给他碗里夹了菜,“王兄,多吃点儿菜,喝酒伤身。”
宋璋已经站了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去,刚要关门,魏无笙跟了进去。
......
她的脸色直白的难看,魏无笙道:“舒玄礼的事,谈谈吧。”
“谈什么?我要回家。”
“遭此大难,舒氏一门,人丁凋落。沈老夫人惨死刀下,舒家二郎失踪不见,舒二夫人被掳去贼窝义不受辱,吞金自尽,官府送来的贞烈碑尚在舒家后院立着。宋娘子已经是那贞烈的鬼了,何能再去人间?”
他调查过她,一个不受婆母待见的儿媳,前些日子还与一桩杀人案有勾连,失了丈夫的爱,被送往青云山清修。现在偌大的家业由舒家大郎把持,她早就回不去了。
宋璋默了默,是啊,舒玄礼一走,她就成为一只孤魂野鬼,能去哪里呢?
魏无笙无声地笑了笑,“我们的生意还作数,你可以重新和我谈一谈条件。”
和他做生意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满足。
金银珠宝,房子铺子,哪怕是肖想做他的妾室,他都可以答应。
最近他发现,他对他的喜爱分毫没有减少,多年来的怒气是因为当初的背叛,恼羞成怒。
但转过头想,倒也可以原谅。毕竟她当初那么可怜,瘦弱的一只猫儿似的,被伯母卖到陈家,如果不是遇见他这么好脾气,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多少捶打。
弱小得没有自保的力量,她只能隐忍,压抑着一切的想法,软声叫着讨好主人。
虎狼环绕之地,伺机逃离,逃向另一处寻求庇护,是动物的天性。
只是她还太小,太单纯,投错了人。
市侩的商户之家,摇着架子支上金翅膀的土鸡,伸一伸手,从鸡毛缝里渗落好几滴雨,全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当初离开他,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片庇护之所,穿衣吃饭,人伦大理。
哪里知道这舒家看着富贵,不过烂砖碎瓦,轰然倒塌,害得她辗转多遭,差点没被砸死。
幸而,遇到了他。
他可不是那个窝囊的短命鬼,她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她。
“我要你帮我找回玄礼,不论要多久,我都愿意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条件,任由你开。”
......
她看见男人笑了,“你之前不是还想当县主吗?我只做一桩交易,到底要什么,想清楚了再说。”
魏无笙似乎不耐,笑容带着冷意,转过身要走。
她怕他不愿答应,急迫道:“只要找到他,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他转过脸来,是笑着的,宋璋却闻到危险的气味。
他伸出了手,朝她脸上袭去,她下意识要躲,忍住了惧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眼睛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听见一声响动,银光划过她耳际,发丝断落空中,飘到了他手心。
“李裕蠢笨,我身边正缺一个奴仆,穿衣吃饭,铺床叠被......”
“可以。”
那道银光绕着他掌心打转,平直的光像涨潮的浪一般扭动起来。
“最重要的是听话,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要听命。”
她干脆道:“可以。”
他莫名地冷笑了一声,“不要心里打着算盘,嘴上一径答应,我是要结契的。”
宋璋这才皱眉,“人还没找到,你就要我结契?”
还没算全失去理智,他面色微豫,“既然如此,各退一步,子母契。母契在我,子契在你。子需从母,母若伤子,亦遭反噬。也算彼此牵制。”
不待她回应,她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魏无笙断下一缕头发,与她的一块,在磷火中相融。接着,宋璋感到耳后一阵灼烫,一滴褐色液体附在了耳后,化作一颗深色的痣,与表皮齐平。
魏无笙没什么反应,“明日记得把早饭热水端过来。”
“伙计会送过去的。”
人已经走出了大门。
阴晴不定的疯子。她把门关紧,走到桌前,拿油灯点燃了那只蜡烛。
白芍的香气渐渐充斥在整个屋子里,环抱在她身边,她吹灭了所有的灯,所有的疲惫顿时卸去。
白芍啊,唯有这味道,让她感到安心,仿佛他就在眼前陪伴着自己。
魏无笙站在窗前,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他神色冷冷的,面无表情地将一壶热茶浇在墙根盛放的一丛丛小白花上,又白又肥,花瓣表层凝结着厚厚一层白膜,花肉吸吮着雨水与肥料,肥得能滴出油来。也不知是什么野花,味道又臭,长得又丑。
热茶淋在柔软肥厚的花舌上,它们瞬时萎缩下去,连带着周围的杂草,发出皮肉烧焦,汁液渗透蒸发的花草腥气。
他关上窗,连带着沾湿花腥的茶壶扔在了桌上。
净了两盆水,用丝帕擦了手,然后侧躺在床上。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睛,摸着耳后的那一枚黑点,粉白的唇微微舒展开。
真好,他的玉兰花,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她要找他,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这话刺耳,却也让他高兴。一日没有他的消息,她就一日属于他,一年,十年,一辈子过去,他一辈子都不出现,她就和他度过了一辈子。
他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否则,他会让他的尸首散落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