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受惊的鸟
太阳有一双包容的眼睛,总能把昨夜混沌的灯红酒绿,净化成白天里衣冠楚楚的人群。
杜寅糖被大大咧咧的光线晃醒,昨夜的余惊折腾到了天快亮,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当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了不知道多少年没睡过的床上,回国三年,偶尔回来杜家,最多吃完饭就离开,床上用品还是她昨晚才套上去的。
很不适应这样强烈的光线,她揉了揉眼睛。
很不适应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抱着被子蜷缩起来,用无尽的弱小与无助,去对抗房间里冰冷的气息——应该没什么人会进来这个房间吧,因为阳光下的浮沉堆满了空气和家具,因为没人经过的地方总会少了点生机。
这个房间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她眼睛望向的书桌抽屉,里面应该放着她离开时未读完的课外书,而如今落满灰尘,落寞地躺在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个房间也像一本破旧的日记,可这里见证了她十八年的成长,时光缝隙掉下的笑与泪,成为她的笔,写下了这本破旧的日记。
古老的东西应该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怀念应该用温柔平静的心境,可是这个房间并不美好,甚至让她心头隐隐不安。
她的童年并不至于血雨腥风,相反是过于死寂,像大灾大难前的平静,毕竟杜隽和江蕙心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在家里大吵大闹。
所以只要她不出现,就没人管她,但她就真的一直安守本分,未曾离经叛道过,但偶尔遇到杜隽或者江蕙心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被说两句。毕竟再好的教育,只能约束你的行为,但是无法替你掌控你的情绪。
而杜寅糖一般都是一言不发地任其发泄完,然后躲进自己房间,翻看那些她前一天没看完的课外书。
她没有朋友,因为她内向,也因为有些同学是杜茵言同学朋友的弟弟妹妹,大概知道她在家里的情况,于是喜欢嘲笑她、孤立她。未发育成熟的心智更容易被错误诱导。
杜茵言更是不会理这个妹妹,在外面遇到装作不认识,第一次对她产生敌意,就是那一次被杜寅糖撞见了她从夏令营偷跑回来之后,她是误会了杜寅糖,但是杜寅糖百口莫辩。
懒得解释,反正没人会听会信,反正也没人喜欢过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也习惯了别人不跟她玩。
只是昨晚,怎么就忘了杜茵言也经常会去酒吧,也忘了在海城第一酒吧会碰到杜茵言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无限循环。
因为酒吧的合伙人之一,就是杜茵言的先生——郝世杰。
哦,杜寅糖应该要叫一声姐夫的,可是这个姐夫她只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她当然忘记了这是她姐夫投资的产业。
头很痛,明明没有喝太多,一想到等会这个房门一打开,就头痛欲裂,她看了眼窗外——从这三楼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死吧?
但是可能会摔断手脚,被家里知道,下场甚至会比断手脚更惨不忍睹。
她疯狂摇了摇头,抱紧被子,还在苦思冥想对策的时候,房门被用力地敲了两下,随后是一把带有压迫感的嗓音:“杜寅糖,你赶紧给我起来。”
杜寅糖屏息凝神听完了这句话,心跳都快要停了,时间仿佛静止,她没有出声,听了好一会儿门外的动静,以为人走了,正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之时,房门却被怒气冲开了。
杜茵言怒目圆睁地走进来,不管不顾杜寅糖是不是已经醒来,直接掀开她的被子,又是一声呵斥:“让你起来听到没有!”
杜寅糖对上她的眼睛,和昨晚吼她“过来”时的眼神一样带刀,刚磨好的,锋利。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避风的巢被掀翻了,来不及要回来,只能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抓了件昨晚的外套穿上:“起来了,姐。”
“你好好想想怎么跟爸妈交代。”杜茵言瞪她一眼,转身离开,走出房门的时候,又补了一句,“立刻收拾好了下来。”
杜寅糖从昨晚被杜茵言领回家就知道大事不妙,她打的人是酒吧大股东秦老板的远亲,虽说是个无关痛痒的亲戚,但人秦大老板不计较,就变成了杜茵言欠了他人情。
昨天晚上杜茵言把杜寅糖带到后台休息室,先立刻撤销了报案,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再让郝世杰致电给秦老板,说明情况,请他出面说情,又赔了一笔钱,唯独对杜寅糖的受到的伤害只字不提。
明明是受害者,错的却是她,该道歉的却是她。
她打了人是不对,但也是情有可原,赔偿了对方,难道对方对她的轻薄之举就可以不用道歉吗?
杜寅糖委屈地咽下泪水:“是他们言语轻佻,非逼着我跟他们喝酒,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杜茵言不管她辩驳,厉声斥责她:“你就跟人道个歉怎么了?是不是你先动的手?不管什么原因,你先动手就是你不对。”
“可以,那他们也要向我道歉,他们还把一个服务生打伤了,也需要给那个服务生赔偿。”这是杜寅糖最后的让步。
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可能是酒给壮的胆,因为换作以前任何时候的她,即使再被冤枉,也会默默忍下,卑微地给任何人道歉,软弱得只能事后怪自己,心疼地给自己道歉。
杜茵言也是第一次见到敢讨价还价的杜寅糖,气“蹭”地一下,顺不匀,恼怒地问:“杜寅糖!你还有心情管别人?”
被杜茵言这么大声一喊,刚刚好不容易建立的为别人讨要说法的勇敢,瞬间被击溃,她从来都很怕惹家里人不高兴,很怕看到那些他们疾言厉色,很怕听到他们咄咄逼人,很怕他们不要自己。
那些成长中出现的带有贬损的指谪,在长年累月的浇灌下,长成了无数根委屈的野草,堵住了她为自己去争辩、去争取的勇气。
所以对于自己的委屈,能忍就忍,一忍再忍。
杜寅糖还是选择沉默,一如无数次沉默那样。
“诶,没事没事,那个服务生是在工作期间受伤,我们酒吧会给予一定的补偿。”酒吧的负责人见是老板的关系,赶紧趁着杜寅糖沉默的空隙插了一嘴。
“对不起。”杜寅糖还是说了,还是选择了妥协,一如无数次妥协那样。
事情的了结,因为她一句道歉,皆大欢喜地收尾,而对方自然没有任何歉意,收了钱,赚够了面子,各自散了。
回去路上,在车上,杜茵言还对她一顿“教育”,指责她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一个女孩子,混了那么多年连个朋友都没有,为什么要闹事,还在她的地盘上,是不是故意的,要让她、让爸妈、让整个杜家总是因为她一个人,被圈内议论,当成笑话。
可是,那些所谓的轻视评价,很多都是从杜茵言口中传出去的,为了让别人知道,她对这个倒霉妹妹,厌恶至极。而没有朋友,不也是因为被杜茵言说得如此不堪,才没人喜欢她的吗?
杜寅糖懒得再费力说一个字,累了,一个晚上经历了挑衅、抛弃、辱骂、欺负,好复杂,好混乱,千丝万缕,错乱不堪的毛线球,真想点一把火,全烧干净。
二十几年,早已习惯了杜茵言的,她只当像从前那样,在骂声中神游,看看车窗外的街景。
凌晨四点多的长街,因为天气冷了,没人出来摆摊,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直挺挺的路灯作伴,在无人问津的夜色里,互相取暖。
其实,未必明媚的太阳能给人温暖和希望。
不要天亮,也挺好。她想。
可是天总要亮,她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即将面对楼下的风暴,她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