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夹杂在黑色与白色之间的颜色。
一如他现在的处境。
不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走,是黑色的那一边,还是白色的那一边。
当然,他是个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至少,扪心自问,他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至少,他没有做得太过,一直保持着一位正当人士,一位君子该有的风范。
会不会,就是这种态度让他陷身难题。会不会,他早已不是一位君子,在尘世之间,早已被玷污,早已堕落,只是没有落得太深,太过彻底。会不会,他早已处于灰色的地带。
现在的问题是,该走哪一边?
黑色与白色,没有一处是符合他处世哲学的,没有一处是他认可的。他如同站在最高顶点,不论向哪一边走,都是向下,都是更深的堕落。
选择。
“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了,我一直潜伏于组织之中,收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这些证据,我不可能随身携带,那样太过危险。”
“所以,我将所有的情报都隐藏了起来,当铺,钱庄,或者埋在某处山头深谷,破弃庙宇之中。我将地点用暗码记录下来,藏在一本普通的书中。我上交给……给上级的,就是这本书。也许是诗集,也许是话本,形式不重要,所有的信息都藏匿在文字之间。”
“先前的那些情报都已经提交,并且取得了。当然,不是全部的,不可避免的会出现损失。但是从南直隶尚书府开始搜集到的还没有提交。我还带在身边,按计划,是要到京城交给上级的。”
“我没有贴身携带,也没有放在客栈的包裹里。我将它隐藏在客栈,我的房间正上方的那一间,书架上摆放了很多话本书籍,其中有一本正德年刻印,芜菁子评注的《金瓶梅》,那就是你们需要找到的书籍。”
“唐青鸾,这很严肃,不要笑。”
以上,就是夏玉雪告诉她们的事情。
唐凤回忆着,背着包袱,走到客栈门口,客栈门前栽植一棵松树,应该就是这里。
现在已经是三更天,月上正空,客栈大门紧闭。已经是休息的时间,并且应该已经有官兵过来巡查了。唐凤总觉得这样做有些危险,可是如果夏玉雪所说属实,那么这件事异常急迫,再危险也要做到。
并且,青鸾的处境,其实比自己更加危险。唐凤始终觉得青鸾不应该那么轻易相信夏玉雪,至少,也不该一个人自己留下看管。杀手毕竟是杀手,更何况,夏玉雪还是她的仇人,唐凤真的想不明白,青鸾怎么就会信任她的。
现在,她只希望能够顺利取到那本书,早早回去。带着不安的心情,她叩响门扉。
“谁啊?”
“行路客人住店。”
“这么晚的?”
“贪走路耽误了时间,麻烦通融一下。”她又补上一句,“我多给房钱。”
“哪里人啊?”
“山东济南的。”
“就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干什么的?”
唐凤心想这人是疑心病啊,问那么多话。看来确实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了,可能会有些棘手。
“进城看亲戚。我会点拳脚功夫,不怕行路难。”
内里一片沉寂,然后响起了门闩拨动的声音。
门打开了,唐凤走近客栈内,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坐在一边喝酒的一群官兵。
果然是已经到了。
她谨慎地走到柜台前订房间。感觉到身后那群官兵打量着自己,小声交谈。她拿起掌柜交给她的钥匙,转身,幸好这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吴九哥,吴师兄!”唐凤走向那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官军,引起那群人的警戒,“你怎么在这呀?”
那个头领看了她一眼,怀疑的眼神,“你是……”
“我,小凤啊。”她介绍自己,语气前所未有的热情,“你不记得我啦,你在我爹那学过天地拳的。我们还比划过,济南唐庄。”
“哦,小凤,我想起来了。”吴九哥脸上紧张的表情瞬间变化,“怪不得看你眼熟。你怎么来天津了?”
“我来探望探望你呗。”好吧,不算假话,本来是打算找他上城楼,和青鸾一起看炮台的,“九哥,你不是在城里做守军吗,怎么到这来了?”
“这……说来话长,小凤,坐坐坐。”他让出一张板凳,对身边官军介绍,“这是我师妹,济南唐庄的大小姐。”
现场还有好几个官兵听说过唐庄的名号,对她也格外热情起来。真正让唐凤体会到家里有人好办事的道理。
她坐在那,随便和吴九哥聊了几句。得知现在天津城内外都在查店,据说有凶犯到城里来了。当然,身为守军,他不可能跟唐凤说得太过具体,但还是说了是一个穿花衣的将近三十岁的女人,非常危险,提醒她这些天注意安全。
当然,唐凤知道的情况远比他要多。
“真是辛苦啦,吴九哥。”唐凤聊了一会就站起来,已经打消了他们的怀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时候不早,得先歇息了。明儿我请吃茶。”
众人道别之后,唐凤走上楼梯。
客栈一共三层,原本白色的墙壁因为年久的缘故,已经被烟火熏染成了灰色。唐凤的房间在二楼,她在夏玉雪的那处房间前停留了一下。房中灯火还亮着,唐凤心想应该是其他的官兵在里面搜查。不过她不用进去,只需要记住上方房间的位置即可。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点灯,在一片黑暗中。耐心,却又着急的等待着。
不久,唐凤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应该是那些官兵。他们进了那间屋子,关上门,低声谈论了一会,随即便没有声音了。
现在,似乎是安全了。
唐凤拨开门闩,走到走廊上,合上门。她轻轻走过走廊,木质的地板偶尔发出微弱的响声,让她感到紧张。经过夏玉雪住过的房间时,尤其小心。所幸,无事发生。
她上楼。来到对应的房间前。
有人在里面。虽然没有灯火,但是唐凤看到门没有上锁,可以肯定应该是有客人住。
现在,该怎么办?
唐凤想,要不,放弃吧。管她呢,还是该快点回破庙才是。她离开的越久,就越担心青鸾会遭遇到危险。至于这份证据,藏得那么隐蔽,谁会发现啊,早晚来取都行。
她这样想,也打算这样去做,这时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好快,好轻,是个高手。
她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打开了。
“唐小姐,请进。”
面前的男子,礼貌地让到一边,伸手请她。唐凤迟疑着,还是走了进来。
门随即在身后关上,闩好。唐凤听着男子一步步靠近,感觉异常紧张。她现在很希望,自己至少把剑带上了。
男子走到她前面,走到桌子边,取出火折,点起油灯。当唐凤看到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本《金瓶梅》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事情真的不妙了。
(呃,不是那种不妙啊,不要想歪)
另外,还有壶酒?
“唐小姐于此时现身,真是帮了在下一个忙。”男子文绉绉地说,“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但江湖行路,也只得方便,勿罪。”
“松居士,不必多礼。”唐凤回言,“说话还是直白些吧,不然挺累的。”
“好吧。”刘松叹口气,“其实我也觉得累。”
(我最累了,可你们有人听见过我抱怨吗?)
唐凤看到他这般样子,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嗤了一声。随即,才想起面前人的真实身份。这似乎,应该是个严肃的场合。
刘松坐在桌边,房间里的窗户开着,月光洒进来,混合着灯光,让他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层灰色。他拿起那本《金瓶梅》,略略翻阅。
“这本书很好看吗,松居士?”唐凤调侃地询问,但是脸上却并不带笑容。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刘松回答,“这是序著中所写内容。不过,比起其本身内容,我更在意的,是文字中的隐喻。”
“你怎么知道是这本书的。”唐凤问,虽说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一点推理吧。”刘松说着,放下书本,两手掌心相对,十指指尖相碰,“过程就不详细说明了。”
“并且我想,您也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另一重身份了吧。”他笑了一下,“刚才的问话已经说明,您知道这本书的实际用处,这只能是夏玉雪告诉你的。也就是说,她现在和您是同一战线,所以,您是为她取回这本书,所以,她应该也告诉了你所有事情的原委,自然也会提到我在窦王岭的行动,以及我在组织中的身份,我的别号叫做书生。”
“真不愧是松居士,才智过人。”
“谬赞了。”
“那么松居士,你为什么会加入那种组织,为什么会成为一名杀手呢?”唐凤问,面前人的行为举止带着猜不透的深度。刘松坐在那里,被月光,灯光和阴影笼罩着,脸上的表情,恬静中带着忧伤,另外还有几分醉意,让她不自主地感觉放松。毕竟,松居士一直以来都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是公认的正派君子与杰士,她也曾经崇拜过这个人。如果不是夏玉雪所说,以及本人亲口承认,她实在无法将杀手的身份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我不是杀手。”他摇了摇头,“至少,我没有直接杀过人。我主要负责的是联络机关,情报收集,以及,呵,清算账目。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这个组织的结构比您想象的还要复杂,规模也比您想象的要大。”
“那么,为什么你会加入?”
“因为我有欠其中一位人士的恩情。当我年轻时,遭逢困难,处于身败名裂,甚至会有性命之忧的时候,是他帮助了我。所以我也需回报一己之力。”刘松缓缓说道,“很抱歉,我不能再透露关于此人更多的信息了。我相信您可以谅解。”
“没关系。这些事情我也懂的。”她也见过很多种类似情况,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如此,“那么,松居士,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所以您的出现,是帮了我一个忙。”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现在该如何处理这本书。”他指了一下,“我不知道,是该将这本书上交,还是不要。如果上交,那么我是为组织,也是为我的恩人再尽一份力。”刘松说到,“可是,这本书,记录的全是罪恶,全是阴谋与不幸。我不知道,如果我交上去这本书,会埋葬多少无辜的生命,会有多少冤魂不得瞑目。未来还会有多少生灵遭遇危险。两种选择,每一种,对于我来说,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应该上交的。”唐凤说道,神色严肃,“这根本就不应该是什么艰难的选择。你的效忠是小事,无辜之人的性命才是大事,舍小义取大义。松居士,你应该是能够明白这个道理的。”
“是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明白,所以这选择就更加艰难了。”
“也许你只是不愿意承担后果。”她有些讨厌刘松了,在这里和他聊天,看他纠结的模样简直是一种折磨,“也许你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的道义德行受到一点伤害。归根结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人格着想,你最重视的还是你自己。我没想过你只是这样的一个人!”
“松居士,每个人都有做选择的时候,这是不可逃避的。就算选择的结果会伤害到你,会违背你的意愿,你的道德,甚至你的内心,也要去做,也一定要做出选择。”她接着说,不停地讲,语速越来越快,“因为这是你的责任。”
刘松看着唐凤,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也许他在思考唐凤刚才的教训。他的脸上,依旧是忧伤与纠结。他的手伸向那本书,又收回去,不安地在桌面上来回移动。
“我也做过这样的选择。”唐凤叹了一口气,回忆起来,“我爱的人,她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会让她枉送性命的事情。可是我不想让她那样做,我不想失去她。”
“所以,我选择了。第一次,我选择了欺骗。用欺骗的方式,让她被迫放弃去做那件事。”她回忆起那个晚上,“结果,我发现我选错了,我的错误的选择让我很伤心,让我差点永远失去她。”
“幸好,她选择了我,选择原谅我。让我有了第二次机会。”唐凤说着,不禁出了神,笑了起来,“这一次,我选择信任。我选择相信她,陪伴她。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