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和谈会上的对峙。青鸾心想,此时可不能退缩。
面前,那独臂男人,目光阴沉,如刀尖一般刺着自己。令她感觉浑身不舒服,令她感觉被压制住。
但是不能退缩。
还有其他目光,其他众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传来,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她不是习惯受关注的人,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也令她倍受干扰。
但还是,不能退缩。
因为自己面对的,是突然发难的敌人。
自己背后的,是王红叶。
本能反应下,抛弃一切复杂的想法,不犹豫,不动摇。专注从心,她还是选择站在了这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前。
不再有更多杂念。
只是,想要保——
姐,你先看清楚情况好吗?
“何してるの?”
背后,熟悉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是王红叶的声音,但她在对自己说什么呢?
(你在干嘛呢?)
我在干嘛?这不很明显嘛。在……在保护你嘛。
青鸾不明所以,发觉自己现在被所有人诧异的目光包围着。手中的太刀依然抵着对面的进攻,她转身,发觉自己面对的同样是王红叶无语的表情。
什么意思?
“何してるの?”王红叶一脸无语表情,再次询问。伸手向背后一指。
听不懂日语,但是手势动作,青鸾还是能够理解的。她看着面前的一言不发的人,迟疑着,脑中考虑了一会,感觉思绪有点混乱,但还是决定服从命令。
青鸾立起身,将手中的劲放松,同时察觉到对方的压迫也在减轻。刀放下了,那独臂男人看着她,一言不发。虽然目光依然很凶狠,带着杀气,但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了,于是她向后退回原位。
退回去,坐到玛尼伽·康答身边。这时她注意到身边人用眼神示意她看向前方的地板上。
她朝那望去,发现方才被独臂男人握在手中,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厚重的一个包裹。
“礼物,唐小姐。”
康答女士小声地对她说,依然保持平静,“方才奉行官吩咐此人呈上礼物。”
……
那他为何要——
——不对,是自己先攻击的。
回想起刚才,确实对方只是手拎着包裹走过来而已,是自己突然迎上前,做出攻击姿态的。因为……呃,因为察觉到了杀气。
(你出庭的时候是不是也打算这样解释,嗯?因为察觉到,哇,有杀气!所以就跑上去先动手砍人了?)
……脑中的声音,直到现在才开始马后炮。
青鸾看着四周凝视自己的眼神,开始感觉有几分尴尬。
所以刚才自己是不是逞能?干嘛要那样做?
该死的本能。
“不好意思,让大人见笑了。”
面前,王红叶适时开口,玛尼伽·康答也开始翻译,没人再理唐青鸾,但这并没让她觉得有任何好受,“这位侍女初来乍到,不是很了解情况,方才鲁莽举动,我会回去对她予以惩罚的。”
“哪里?也是平冢先生面相太过严肃,让这位下人受惊了。平冢,你继续,将礼物呈送给王小姐。”
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并未开口。转身将掉落在地的包裹拾起,俯身递给王红叶,目光却依然阴沉,瞥了青鸾一眼。
她将头低得更深,躲避着充满杀气的眼神。
“这是本官赠予王小姐的一份礼物。一点金银,不成敬意,权做接风,还望王小姐笑纳。”
台上的奉行官微笑着开口,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一般。
一旁的侍从翻译他的话。
“当然,谢谢。”王红叶伸手,从面无表情的平冢左马助手中接过礼物,点点头。
唐青鸾感觉很尴尬。原来不过虚惊一场。
自己是在干嘛呢?
“何してるの?”
可以将它翻译成:“你在干嘛呢?”
这是一个典型的疑问句,结构分为两个部分。“何”意指“什么”,疑问代词。“してるの”是助动词,并且在此处为口语表述,书面用法应是“している”。
同汉语一样,日语中,对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同的时态,也有不同的表述形式。像是在这里的“してるの”,意为“正在做”,现在进行时。
而“してたの”则是“刚才做”,过去时。
“何してたの?”意思是:“你刚才在干嘛呢?”
“你刚才在干嘛呢?”
王红叶发问,“突然窜到我面前,都被你吓到了。”
会议结束后,此时她们三人走在街上。
唐青鸾不记得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更不记得是何时走出来的了,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尴尬场景。
“嗯……没有,我看那男人拿着刀突然走过来,我以为……嗯……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他会伤害你。”脸颊发热。
“我谢谢你啊。”
王红叶语带嘲讽地回答,扬起手中,华丽的细纹布料包裹着的一个木盒,“你没听到那官员说的什么吗?送礼呀。”
“我听不懂日语嘛,谁知道他说了什么。那人看起来架势就挺吓人的。”
辩解。
“也的确。嗯,叫平冢左马助,是吧。谁知道,或许对方还真有那个意思,这样考虑的话,我想我必须得向你道谢了。”
唐青鸾觉得她这种回话太敷衍,“然而看他的动作身姿,已知是用剑的高手。如果当时真的有杀心,真向我发动进攻,你恐怕挡他不住。你动作比他慢,力气也不如他强。”
“哦。”
无话可说。
“但你的心意和努力值得肯定。”
“哦。”
唐青鸾默默无言,两手空空。官员的礼物被王红叶亲自拿着,以示尊重。而身边的玛尼伽·康答,则捧着谢和的礼物,那个散发异味的盒子。东西都被别人拿了,身为侍女的自己却甩着手走在街上,实在有些不太好。
自己有问过她们要不要帮忙拿着,但王红叶拒绝了,玛尼伽·康答也说没关系。
那就这样吧。
“红叶小姐,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玛尼伽·康答发问,举起手中的木盒。
“扔掉。”
王红叶心中沉思,朝后瞥一眼,随手挥挥,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找个妥当地方埋起来吧。”
“好的,那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
她又指向王红叶手中的布包。
“那个。毕竟是人家送的见面礼嘛,你带回去登记入库,以后有机会记得回礼。”王红叶一边说,一边将布包盒子递到身后。玛尼伽·康答接过。
“是。”
“呃,康答女士,我拿着吧……”
挺会挑啊,选轻松的拿,“不。那个,我来拿这个。”
“你拿人头干什么,打算带回去供起来烧香啊?就让康答女士一起拿着吧。”王红叶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哦。”
服从命令。
什么忙都帮不上,这个侍女做的,真不称职。青鸾感觉自己确实自作多情,目光一别,忍不住轻轻叹气。
“叹什么气呀?还在想挡刀那事?”
“嗯,感觉很尴尬。”
“行了,你没做错什么,我当时质问你,也只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你就别因此埋怨我了。”
“我没。”
“行吧。你的太刀,给我看看。”
“啊?”
“给我看看。”
“哦……给。”
“……又一道。被那位平冢左马助的刀砍的印记。虽说只是伤了鞘,没伤刃,但还是……故人遗物,你该好好保管的。俊秀不是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吗?”
“是啊。”
刀又递回去,青鸾接过,再次绑上腰间,望着乌木刀鞘上刺眼的痕迹,她也不由得感到难过,感到心情沉重,又是一道伤,伤痕累累的太刀,“也许我是该把它交给俊秀了。”
“你自己决定吧。哦,刚才会上你也听到了,最近船都出不了海。我看,你恐怕真的要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比我预计的要长。”
“到什么时候呢?”
“难讲。恐怕松浦大名的条件,我一天不答应,港口一天不会解封,他们打算一直把我耗到财源枯竭,求生无路。以此逼我就范。”
“那我不是永远都走不了了?”
“也不一定。我在难波还有港口。在东边,本州岛上,距离这里有点远。陆路要走两个月,水路从内海走快一些,一个月。但你也看到了,现在我的船出不了海,走不了水路。”
“那走陆路吧。”
“对你实话实说,如今日本这兵荒马乱的,十几个国家地方打来打去,陆路不太平。”
“那不还是走不了嘛。”
“呵,的确。”
“说了等于没说。”
“不如你再等等吧。等过一两个月,禁令放松了,我找人帮忙送你出海,怎样?”
“也只有如此了。”
青鸾心想,这也太倒霉了,刚要走就发生这茬。本来在会上谈得不是挺好,如果王红叶应允对方的提议,封锁不是立刻就能——
——自己在说什么?
那什么提议啊,大姐?你现在又盼着人家同意呢?
一会一个主意。
白痴。
不过她为何不同意呢?
“呃……”
“干嘛?”
“……没,只是在想,刚才在那里,那个官员说的,那个,那个……松……”
“松浦大名。松浦隆信,平户藩当地的领主。”
“对,松浦大名。他的提议,你为什么要拒绝呢?”青鸾问,“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吧。”
“我不是已经说过理由了吗,又没认真听?玛尼伽,麻烦回去写一份今天的会议纪要,明天带给唐小姐,让她背下来。”
“是,红叶小姐。”
“不,我记得,我只是——”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的复仇,只是我个人的私事。我不希望有外界力量介入其中。”
王红叶依旧只以背影对她,边走边说。“我攻击明国,也不是为了求财。我不打算听他的话,为他劫取财物,中饱他的私囊。我不是倭寇。并且,我不希望在船队中见到陌生人。”
“你是指,那三千人?”
青鸾询问。
“对,明面上是资助,实际上就是控制。松浦隆信想略施小惠,让我像曾经的毛海峰,如今的谢和那样,跪下来低头顺服,供他驱策。他那种提议,我不可能同意的。王家的船队,只能由我一个人做主。”
“……所以。”
青鸾最关心的,其实还是那一直关心的事,“你还是要开展复仇吗?即便在拒绝了官府的资助之后,即便要靠自己的力量等待许久,也还是要行动的吗?”
“对啊,你烦不烦。怎么见我一次问一次?”她朝后瞥了一眼,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的确。
其实自己还有什么必要问呢?
这些日子的相处,还不够明白?这个问题,自己又问了多少遍呢?
得到的答案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
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为何总是这样呢?”
青鸾喃喃自语,心中感到挫败,感到失落。
“你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点别的。我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我们之间谈不来的。”
也的确。
还是转移话题吧。
“好,所以,嗯,那个松浦大名,人家是当地领主吧。”
“是。”
“那么……你这样和他对头,会不会有些不妥?对方一道禁令,你的船都无法出海了,时间一长……”
“跟他耗着。港口禁航,货物无法流通,那些外来商船也会不满。水手们无事可做,也难免会有动乱。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户藩的钱财收入,大半都是靠海船贸易得来的。禁令只能一时起效,时间一长,他难免也会有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