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四年,七月,中旬
京都慈照寺
夏末蝉时雨,拂乱心中万千绪,暂且吃茶去。
已经立秋了,但是暑气却一点消散的意思都没有,还是像夏季一样。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不然也不会有秋老虎这种说法了。秋季,直到处暑之后,天气才会开始转凉。
城市里自然是很闷热的,尤其是在京都,这个聚集了众多居民,楼房林立的首都地方,在这样一个烈阳当空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景象可想而知。午时过后,街道上根本见不到什么人影,即便是最穷于生计的市民也不会在此时奔波,居于屋中摇着团扇解闷,或者借着树荫乘凉午睡小憩。只有楼房屋舍空荡荡的门户敞开,青石板的道路在阳光烘烤下升腾起阵阵热浪。
一座城市毫无生气的时刻。可寂静?却也说不上。
还有那街头街角,一棵棵绿树上栖息的一只只蝉,昨夜破土而出结束在暗处长久蛰伏历史,今晨脱壳获得新生的昆虫,此时立于枝梢,得意地,无所顾忌地鸣叫。如雨一般纷杂,各唱各的,互不理会互不配合,只是一昧顺着自己的心意聒噪,一刻不停地折磨着那些非自愿听众的耳朵。
蝉鸣令人心烦意乱,刺眼的阳光,滚滚的热浪,空气中干燥的火一样的炽热,更加令人心烦意乱。
当泷川出云介俊秀收到来人的口信之后,十分抵触这一场必须的出行作客,但这一邀请绝不是他可以推辞得掉的。所以他只得本着履行义务的态度,认真地换了件得体的衣服,整理好自己的发型,系上自己的大小一对刀,一丝不苟地将长发扎起,准备出门。
他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同伴告别,并且作出自己也不是很乐意作出的请求,从同伴的手中接过那一柄太刀。看到对方脸上表情的时候,内心复杂的思绪令他更加心烦意乱,为自己不久前知晓的,为自己即将面对的那些凡尘俗世的烦恼。出云介对那人说他或许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点他自己也不能确信。
所以他衣着得体,佩着自己的刀,以及带着同伴的刀出门。应约前去赴一场他并不乐意去赴的会。街道上果然是空空荡荡,没有风吹拂给他一点凉意,只有烈日,热浪,和无尽的蝉鸣。
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不用靠两条腿走去。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请他赴会的人给他安排了驾笼和挑夫,他不想乘坐但不能拒绝对方的好意。
不管怎样,三刻钟后,他最终来到了位于京都东山的慈照寺。
传递口信,并且一直小跑跟随着的来人,此时继续为他接引。带他步入寺庙,沿着路走向庙后的园林。
出云介觉得这里果然毕竟是寺庙,相较于闹市不那么闷热。绿树成荫遮蔽了阳光,环绕的池塘流水为空气带来清新的湿润感,古朴的建筑掩映树丛之间,不时经过的僧侣低首诵经,这让他感觉内心的烦闷有些许缓解。
只是蝉鸣声依然不绝于耳,并且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更加刺耳。长久跪坐在狭小的驾笼之中也令他脊背汗水浸湿衣衫。他的心情或许不像最初那样,但是依然是烦闷的。
沿着小路向里行,眼前出现矮墙隔开的一处空间,入口处的门栏顶上是青瓦,两侧有小房间布局,用于客人更衣,寄存物品。
引路者走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在那门前有人等着他,当认出那个人是谁的时候,出云介感觉更加心烦意乱,但他的脸上表情依然不动声色,他迈步沿着小径,朝门口走去。
“你迟到了。”
面前,大沼勘兵卫,这个一脸老成模样的武士,留着月代头,腰间佩戴双刀,抱着双臂站立在屋檐下,如同一块巨石将这唯一的入口挡住。目光紧盯着出云介,语气低沉,对来人不满的情绪表露无遗。
“更衣耽误了。”
泷川俊秀态度随意地回答,这种敷衍借口对自己的身份来说实在无礼。他为这夏日的炎热和蝉鸣所烦,懒得再去做表面功夫,只是自顾自地将佩在腰间的刀解下,递到对面,“我需要将武器交给你保管才能进入,对吧?”
“当然。”
勘兵卫接过佩刀,握在手中,却并没有让步放行,依然盯着俊秀,“还有一柄。”
目光所指的是俊秀靠在肩膀上的太刀。
“这是必须要带进去的。”
俊秀用同样的语气针锋相对,“你知道,这柄太刀是——”
“我需要检查。”
打断话语。武士伸出手,挡在他面前。
他觉得这实在多此一举,但还是将太刀递过去。有什么可检查的?这就是一柄刀,既然都可以带入了,还检查什么?
勘兵卫先检视了一番刀鞘,目光扫过其上的深深浅浅的裂纹,其中一道将刀鞘分为两段,之后才粘合在一起,痕迹还清晰可见。木料斑驳掉漆,刀鞘上的金属装饰也早已黯淡无光,唯有佩绳因为常换,崭新得突兀。
然后他的手掌有力地握住刀柄,抽出太刀。那刀刃,虽然经过了打磨修补,还是有浅浅的坑洼。而那同样被分为两段又重新锻焊在一起的一处痕迹,更是不堪入目。
“哼——”
勘兵卫粗重低沉地长哼一声,将刀重新收鞘,摇了摇头,原物奉还。俊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自然更没心情听他接下来长篇大论的教训,“我第一次看见这柄太刀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和斋院司还是在一同侍奉大主公。当时的它可不是如今这破败的模样。”
“时光荏苒啊。”
泷川俊秀叹了口气,附和道。
“辜负别人的信任托付对你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出云介?”
中年武士盯着心不在焉的青年,“亡故兄长的佩刀,出于偶然的机缘巧合失而复得,却就这样随意地交由一个陌生人保管,以至于故人遗物最终惨遭毁损。你好像没有意识过这是你的责任。”
“那一位是我兄长指定的佩刀和刀法继承者。”俊秀此时的目光终于正面回应,“我信任她,就像我的兄长一样。”
“那么你也和斋院司一样,所托非人。”
勘兵卫与他的目光相抵,毫无偏转迂回之意,“非我族类的外国人,永远不要信任。”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张。”
俊秀回应,“勘兵卫先生,前辈,您不应当用这样的态度干涉我的私人事务。”
敬语,着重语气,听起来绝不是表示礼貌的。
“那倒不错,我确实没资格在此教训后辈。”
对方抱起双臂,站在屋檐下用严肃的目光望着他,开口,“说道所托非人,在下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将泉藏人托付给您。我很后悔自己当时考虑不周,让这年轻人因我的不察,无端殒命。”
“……我尝试着去保护他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泷川俊秀终于双眼低垂,于外在和内在的压力下避让了,“但的确,我承认自己身为同伴和前辈,没有尽到对他的责任。令他遭遇意外,这一点我难辞其咎。”
“我希望你能记住。”勘兵卫的眼神仍然没有停止施压。
“我能过去了吗?”
他站在那里,只是伸手朝门内庭院示意。
“请进。”
守门的武士向旁让出通道。直到此时的语气才略微带有礼貌,“主人已在内烹水等候,请你直接入席。”
“就我一人?”
“是的,只有你一位客人。”
大沼勘兵卫站在原地,如磐石般一动不动。泷川俊秀最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没有想很久,继而迈步踏入庭院,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而行。
矮墙和小门隔开的,独立的一个空间,布置起的一座园林。
青石小路通向园林中一个古朴的建筑,一座庭室。蜿蜒曲折的道路,让来人能够在行走的过程中,欣赏到这小小天地中的景致。
踏入此处,本应当能够感觉比起外界这里清凉了许多,本应当能够感觉内心平和了许多。在小院里信步而行,从那居小亭,从那间庭室之中,从周遭的岩山清潭,月桥石径,从细沙和石雕,竹林和佛塔,游鱼和风铃之中,从鸟雀啼鸣,星星促织,阵阵蛙声之中,本应当能够感受到几分难以明说又可以意会的哲理玄机。
来人本应当能够在这一处地方,洗去一身浮尘,抛弃满腹遐思。在此体会自然,体会自我,体会本心,在此参禅悟道,修得真理的。
可是泷川出云介没有。
他没有在意周遭景致,也不曾留心温度湿度这些事情,他的内心自然也并不平静,依然被不可解脱的烦闷所困扰,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向着园林之中的那一座庭室而行。这烦闷部分来自于周遭依然回响的蝉鸣,部分来自于始终还是炎热的天气,部分也来自于方才和勘兵卫的对话。不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现在确实是迟到了。
而自己是不应当在那位邀请他来此的人物面前迟到失礼的。
出云介来到那座低矮的庭室,在水池边洗手漱口,而后端正地跪坐于格子门前,将太刀放在身边,最后一次理清思绪,努力地抹消心中的那些杂念。今日自己受邀前来是赴茶会的,赴茶会的人,必定要以清明平和的心境参与其中。
短暂地醒神,而后,他推开门,弯腰屈身,略略拾起太刀,膝行而入。
如勘兵卫所言,室内已装饰了摆放物件,茶器茶具也已陈列,香火的气息也已在室内弥漫,烹茶的水壶也正架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蒸汽。入了茶室,便感觉与外界相隔绝了,那蝉鸣声也变得微弱遥远了。
对面,主人也已在座等候。
看到对面的人,泷川出云介俊秀不免愣了一下。他当然早已预想过会见到眼前的人,但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以主人的身份来接待他这唯一一位客人。
“将军。”
他开口,惊讶。然而很快又镇定下来,双手扶畳,恭敬地鞠躬行礼,“……实在抱歉,我来迟了,让您等候。”
“没有关系。”
对面,正襟危坐的一位男人。虽然年轻,面带微笑,说话的语气和蔼,对他的失礼并没有什么苛责。但是,在亲和的外表下,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场仍然令人不得不心生敬畏,表明其身份的尊贵,“来得正是时候,出云。水刚好煮沸,正是开始用茶的时候。”
坐在出云介对面的这个人,就是现任的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里の桜、また……今年も咲く、戻ってく……ださい。”
唐青鸾看着面前的这本日语教材,磕磕巴巴地读着日文,对照下方翻译,“故乡樱锦簇,又是一年霞满树,不如归来处……真行啊,康答女士,押韵都押上了。”
一首俳句,五七五。不过直译过来倒是比较大白话的:故乡的樱花,今年又再次绽放,请回来看看。
翻译讲究个信达雅。
去年今日春晴空,乡樱未改盼重逢。
“诗译,还化用唐诗?还玩谐音梗?没搞错吧这是学日语还是学汉语?”
青鸾震惊,如果说添上这种内容是为了引起读者学习兴趣的话那倒确实是很有效果,至少她自己是被吸引到了。不过这或许只是编者在显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串珠如此假设,“俳句哦,以前好像听俊秀念过,大概是吧。当时我还不懂日语,也不知道他念的都是什么意思。他那是自己创作的还是古人写的?如果自己创作的……行吧,人人都是文豪。”
“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学会日语呢?”
她的目光离开课本,望向门外,听着远方的蝉鸣,开始走神,这么个学习态度肯定到死都学不到一点东西。
门外是后院,她现在住在俊秀家里,俊秀家的房子很大,客房自然也能供她一间。这间屋子和她见过的其他日本屋子差不多样式,木搭的梁柱,瓦造的屋顶,纸糊的门板和厚草席的地垫。门外的后院则是开阔的平地,角落里栽种着花草,布置着池塘,别有一番景致。
视线越过并不高耸的围墙,墙头外可以看到邻里的屋顶,阁楼,可以看到绿树。现在是下午最炎热的时候,街道上没什么人声,阵阵蝉鸣聒噪,却反而令她觉得安静。
她现在在京都,这个国家的首都。不过所见到的,也都是那些自己曾经见过的物和人,似乎这里,同难波,同平户,并没有许多区别。当然不同之处还是有的,比如这座城市面积明显就大一些,房子更多一些,每家的房子也更大一些。这里的空气没有海边的咸味,更清更淡,这里的早晨也更早一些,或许是因为在更东边的缘故吧。不过除此之外,她倒是没发现其他什么明显的不同。